飄天文學 > 盜畫誅心 >第21章 第21章
    夜已深,侍從送走了姬圓,偌大的殿帥府竟像空了一大半似的,燈火越明亮,越照得廳堂內人影稀薄。費良辰從前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今日忽然生出了略微惆悵的感慨。

    但畢竟是男人,這點煩惱很快便被他壓在心底。費良辰鬼使神差地拿出那碎了半塊的紅玉,修長的手指摩挲着裂痕。

    另外半塊,他見姬圓戴在腰間過,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這丫頭不戴玉了,倒也讓他一時忘了這件事。方纔姬圓提及天山教,他悵然想起自己若是失敗,那便還剩兩年自由的光景,決定不將玉佩還給那丫頭。

    天山教是個會喫人的窟窿,他不希望那個蘭花一般潔淨婷婷的女孩子沾染天山的污雪。

    “殿帥可好些了?”馮嬤嬤拎着一件玄色暗紋的披風爲他披上,憂心仲仲道:“這一着涼就容易發燒的體質還是老樣子。”

    費良辰不在意地笑了笑:“無妨。嬤嬤,那些衣裳她都帶回去了麼?”

    馮嬤嬤點頭:“不過我打量姑娘的樣子,只當殿帥是要爲她加強訓練,似乎沒往那上頭想呢。”

    費良辰不懂畫,思量着與其自己這個門外漢從頭摸索,不如還是讓姬圓與他坦誠相待更容易些。不就是美人計嘛,堂堂殿帥名滿上京,哪個姑娘不會掉進情眼裏?可馮嬤嬤暗中覷着姬姑娘滿臉渴望學習的神色,覺得似乎與她想得不太一樣。

    費良辰自己倒是不急,感情這種玄妙的東西,就算不是男女情愛,也需徐徐圖之。那丫頭機靈得很,與她斡旋務必掌握着火候,多一分怕招致忌憚,少一分又怕她冷下來。

    馮嬤嬤邊說邊展開一幅畫,“這是姑娘在集英會上畫的,後來事多,畫師們的畫作無人掛心,殿前司的郎將在巡視時把它拿了回來。”

    殿前司上下都知道殿帥格外關注一個灰色眼睛的姑娘,於是也自覺留意着她的一舉一動。

    費良辰擡眼望去,細膩的畫布上草草繪着一隻木籠,籠子裏的蝴蝶倒是刻畫得栩栩如生,兩隻觸角散發着無限生機,詭異的是翅膀只是勾了個形兒,並未上色。

    籠中蝶麼?費良辰勾脣一笑,就在他自以爲窺探了畫中奧義時,目光向下一瞥,神色隨之一滯。

    籠子下方佈滿烏黑的山石,它們一層疊着一層,幾乎要堆成一座小山,但是在這羣山石的最下方,悄然伸出一株矮小的飛燕草,開出淡藍色的花朵,面朝蝴蝶的方向,奮力伸出枝椏。

    花瓣葳蕤,莖葉翠綠,與蝴蝶的生機相得益彰。

    費良辰回憶起飛燕草的寓意——清明與自由。

    ·

    姬圓奉旨入畫院報到時已是深秋,費無憂被錢玉案絆住了腳步,一時顧不上她這裏,不過也沒忘了她。

    畫院的首席待詔郎清身兼翰林學士,以至耄耋之年,蓄着花白的鬍子,自打二十歲那一年被一舉封爲待詔,從此在畫院紮了根,成爲此地最富聲望的丹青大家。姬圓知道他與爹爹曾在畫技上頗有切磋,兩人稱得上一句忘年交,因此即便郎清不認得她,也不妨礙她生出一股親切之感。

    郎清爲人的確親和,不仗着資歷擺架子,見了誰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

    “咱們畫師呢,若是在官家跟前侍奉,便要加上‘御前’的頭銜,非御前的畫師則是隸籍工部。你是官家欽點的御前畫師,平日除了去御前輪值之外,便在這間屋子裏作畫吧。”

    姬圓初封便是畫師中最高層級的待詔,雖然較百官來說地位仍舊卑微,但在畫院中已十分可觀了,因而不必像其他畫師一般共同在大廳堂裏作畫,而是有自己的一件屋子。

    屋內擺設沒什麼新奇,就是普通的值班房,唯一壯觀的便是牆邊放置的各色彩墨,五彩斑斕地堆成了一座規整的小山,一旁桌案的筆架上則插着長短不一的大小十幾只畫筆,陽光鋪了滿地,端的是一副氣派的景象。

    郎清又領着她與其他畫師見過禮,領她到了自己的屋子跟前:“我平日除了修沐和在御前輪值,就呆在這間屋子裏。你初來乍到,在御前需記得謹言慎行。咱們爲天家做事的,最忌諱作畫時有自己的主張,官家說怎麼畫便怎麼畫,莫爭意氣,記住了麼?”

    姬圓說記住了,但她察言觀色,郎清同她說規矩時,自己也頗有幾分無可奈何,想來這是每一位畫院畫師的心結吧。

    “前輩這幅畫是……”

    姬圓駐足凝望,饒是憑她的眼睛,也覺得面前的這幅畫頗爲壯觀。

    郎清屋內四面牆壁上皆掛滿了畫,在面朝正門的牆上懸掛的這一幅則幾乎佔據了大半個牆壁。

    姬圓的目光在畫上流連,她之所以震顫,是因爲這幅畫與《萬里山河》有諸多相似之處,皆是以衆生百態爲畫中景象。不過細看之下,少了許多王侯將相,多了一份市井活潑。但要說點睛之筆,姬圓覺得當屬村鎮之外那一片茂密的綠林。

    綠林中有幾個穿着對襟襖的半大孩童,手執撥浪鼓和風車,正與幾隻飛禽走獸嬉戲,密林之後則視野驟然開闊,山川大河隨着長卷延展。姬圓最喜歡畫中這一處景象,它有些超脫現實,又恰到好處地融合了山野志趣。

    郎清在作畫時沒有忘記除了熱浪滾滾的人間之外,還有毓秀鍾靈的青山綠水,而這兩處由純質的孩童銜接,那是爲人者對天下最初的懵懂與善意。

    這纔是真正的《萬里山河》。

    郎清見她望得出神,眼裏也閃爍着璀璨的光:“只可惜我老了,畫得慢,這幅畫還有一半沒畫完哩。”

    姬圓明白,他還未畫完的是綠林後蜿蜒的山脈與交錯的清河。姬圓生長在山野間,比起形形色色的樓臺建築,更喜歡畫一些山水。

    “前輩畫這幅畫,用了多久?”

    郎清捻着鬍鬚微一思索:“五年了。”

    姬圓睜大了眼睛。

    郎清豎起五根手指,悠悠道:“五年前我本該致仕,但因官家挽留所以留了下來。我本打算致仕後便踏遍蒼梧山水,畫下途徑之地的景緻,只可惜一直不能成行,只得靠想象了。”

    姬圓遺憾地點了點頭,其實她也一樣,雖然親眼見過不少,但因雙目的缺陷,她自認畫不出其中風骨。譬如她被選入畫院,大約也是因爲會辨畫而已,而不是丹青技藝有多麼驚豔。

    郎清又說:“正好,我今日走不開,不如你替我進宮一趟,給太后娘娘送一幅畫吧。”

    他從牆上取下畫卷,卷好後以紅繩仔細繫好,珍而重之地交給姬圓。

    “小心些,別弄髒了,太后她老人家脾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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