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琢磨過許久,最初的《萬里山河》究竟是什麼樣子,直到有一日她去找姚允山,先生將她的困惑聽了片刻,忽而說道:
“你先畫一幅看看。”
那是姚允山與袁梟臨行去往潭州之前,姬圓將謝良辰的真實身份交代了,姚允山一時想起還關在府邸的謝源,百感交集。
這一次他沒躲着姬圓,大大方方地從神像旁把酒罈子拿出來,一邊小酌一邊看她提筆。
沒有修改過的地方都是照着原來的樣子畫下來,殘缺的部分則全部是姬圓順手畫的。
橋下站着的是個撐傘的姑娘,勾欄旁邊不是麪攤而是酒肆,漕船上堆着弓|弩和糧食。她驚訝於自己爲何畫得如此不假思索,就像這幅畫原本就該是這般。
姚允山默不作聲地打量,姬圓畫畫時忘記自己時刻教導的禮儀舉止,畫到關鍵處顧不得體面,面前這張小塌的位置比較低,她幾乎將半邊身子伏在上面,全無形象。一縷髮絲從簪子裏落出來,傾瀉在耳邊,她隨意挽了挽發,一點墨汁沾在了透着微粉的臉頰上。
姚允山想着,這纔是那個無拘無束、沒有被鐐銬鎖住的姬圓。
寥寥勾勒出一張草圖,姬圓將它捧到姚允山面前。一眼掃過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預料中的東西。
“成了,這幅畫無需再改,你進宮後便這麼畫。”
姬圓不解,只見他一頭鑽到神像後面,翻出來一堆泛黃的草紙,如數家珍地在姬圓面前點了點。
姬圓睜大了眼睛,這些全部是她兒時的練筆之作,還以時間順序整齊地碼在一起。
那會兒剛長出新眼睛,姬圓還沒從傷痛裏走出來,整日神色陰沉,姚允山一個沒有妻兒的男人實在沒轍,兩人促膝而坐,他嘗試着搭話,問姬圓有沒有喜歡做的事情。
姬圓想了片刻說,畫畫。
於是姚允山便抱了一疊材質不算上乘的宣紙說,隨便畫。
姬圓那時能有什麼想法,滿身滿心裝着心事,腦海裏全是父親的身影,下筆時也自然是他教自己畫過的東西。
詭異的是,姬圓在原畫改動處畫的景象,居然幾乎都出自自己這些年零零散散的畫作。
姚允山解釋道:“我料你爹有一手準備,他既然有時間改畫,必然也有時間教你。怎麼樣,現在明白他爲何要你畫這些東西了麼?”
姬圓擰着眉,“可是,我爲什麼會記得如此清晰?”
姚允山似嘆似笑,“因爲你這丫頭,這幾年都白活了啊。”
姬圓一怔。
姚允山撫着她的頭,半開玩笑道:“這些年你雖隨着爲師在五湖四海漂泊,但你從未將看過的景色記到心裏去,我說得可對?”
姬圓仔細一想,那些年他們託了居無定所的福,見過不少山川湖海,那是諸多閨閣女子一生也無緣觀賞的風景,也養出了姬圓喜歡泡在山野間的性子。
可她會有意識地讓自己忘記。
因爲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返回京城,陷進權力傾軋的泥淖裏。既然如此,那不該看的風景便不如忘掉,免得日後思念成疾。
人的精神力量居然如此壯大,她真的“選擇”了自己的記憶。因爲腦海裏回憶不多,她只記得當初爹爹教過她畫的東西。如今再回頭看,居然每一張都蘊藏着寶藏的祕辛。
“先生,不要住在寺裏了。”
姚允山擡眸:“你要花錢租院子?還是別動用殿帥府的銀錢。”
“不用他的,”姬圓笑了笑,“我這幾月攢下的俸祿夠租一座宅子了,我近日一直在相看,待房契下來了,我接您與袁梟過去。”
姚允山眉眼彎彎,“老夫有生之年居然還能住進阿圓盤下的房子。”
他愜意地飲下最後一口酒,“也算是有人養老送終了。”
·
姬圓的思緒飄得遠,回過神來時筆尖正蘸着新鮮的顏料。
她握的是“良辰景”,用這支筆作畫最順手。
姬圓先是取了宣紙來,在原畫上蓋好,就着被裁剪過的位置淺淺地描出輪廓。案邊燃着內侍新供的檀香。一盞茶之前宮婢們剛將正堂撒掃乾淨,地上還晾着用來壓塵的水。
她一時沒顧着儀態,畫得脖子酸了,便撐起頭來,恰巧看見陳雙鯉站在門外,盯着院內一株破敗的鈴蘭發呆。
賢妃死後,冷宮徹底無人看顧。她所在的正堂也是勉強打掃一翻才能入座。
姬圓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半邊側臉掩在枯枝下,身上的顏色是這片揚着灰的破敗中唯一一點亮色。
他大概沒有對孃親的記憶吧,就像自己一樣。
《萬里山河》的修復不能一蹴而就,姬圓畫好最後一筆,洗淨了良辰景放在一旁晾乾,立時有內侍上前將畫卷收好。
她走到陳雙鯉身邊,“有個問題想請教殿下。”
陳雙鯉回身,眼神像是長長久久地浸在了回憶裏,費了些力氣才拔|出|來,“你說。”
“凌霜在京城做下的那些事,你知道麼?”
陳雙鯉沉默須臾,“你指青山樓?”
姬圓目光沉靜,她的眸子依舊清凌,似乎還是容不得半點沙子。陳雙鯉看了片刻,道:“我如果說不知道,你相信我麼?”
姬圓道:“天子一言九鼎,你說,我便信。”
陳雙鯉一怔,他今日穿了一件寬袖圓領袍,手指在袖子裏微微蜷起。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太常穿武服了。
“我不知,”陳雙鯉道,“我與她算是半個合作關係,她在京城,有自己要做的事。”
姬圓垂下眸子,“我能問問你們之間有什麼約定嗎?”
陳雙鯉聽罷,低低一笑,“你那麼聰明,應當能想到與兩年後有關。她要我前往天山教後,向姬心茹提出條件,立她爲教主。”
“那她能給你什麼?”
陳雙鯉頓了頓,過了半晌才說:“給我你的眼睛。”
“啪嗒”一聲,姬圓折斷了手裏的枯枝。
那雙灰眸裏變幻莫測,或明或暗,或冰火交織,陳雙鯉長長久久地看着,倒也不急於她的應答,而是盼着此刻再久一些。
姬圓沉聲道:“你可是未來的皇帝。”
“我知道。”
“那你還要去當祭品?就爲了一雙眼睛,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