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盜畫誅心 >第63章 第63章
    陳雙鯉趕到神觀時,謝良辰剛帶着姬圓離開。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單槍匹馬地來了,這裏都是馬軍司的禁軍,不會聽從他的號令。

    枯樹下深深淺淺的血跡被新落的雪掩蓋了七八分,今日過去,似乎什麼都未改變,但陳雙鯉很清楚,一切都變了。

    他沉默地站在人來人往的神像下,手裏還捏着凌霜寄來的信。

    若論誅心的本事,凌霜算得上他所見最狠的角色,她特意算準了時辰,告訴她自己早已摸出了姚允山藏匿的位置,準備借鄧恩慈與錢玉之手“替”他殺掉先太子帝師,永絕後患。

    凌霜不愛念書,下筆時沒什麼文采,但辭藻犀利:

    “欲成大業者,人心可以用,但仁心不可有。君霸道,當一以貫。君非天山神,何以憑一己之力成爲萬民心之所向?今吾之作爲,實爲君斬斷情絲,君乃帝王之材,須知‘孤’之一字爲霸道之究極,恰如梅有繁枝,若結無寒香,皆可棄之。”

    此人狂妄到左右儲君之路,只怕來日她若當真成爲天山教教主,天下都要跟着她姓凌。

    ·

    姬圓的高燒反覆了幾日,待她身體好全了,也到了該去御前當值的時候。

    她養病時很安靜,謝良辰每日下值後回來看她,每次只是見姬圓坐在窗檻上發呆。

    她在想,先生有沒有爲她留下過什麼東西。

    這些日子她的腦子一團漿糊,所有的回憶都被蒙了層紗,先生孑然一身地去了,除了幾壇還未開封的酒,什麼都沒留下來。

    偏偏他走的時候,眼神中不帶一絲對人世間的留戀,瞳孔裏乾乾淨淨的恐懼,全是對愛徒的呵護。

    姬圓很後悔,當初爲什麼沒給先生畫一幅畫像?

    謝良辰來時,見姬圓只着一件單薄的中衣,因爲窗戶洞開,屋子裏冷得和冰窖一樣,他皺了皺眉,上前不動聲色地將手抄到她膝彎下面,將人抱回塌上。

    他回身關好窗戶,只聽姬圓在身後問他,“傷好些了麼?”

    “不若不糟蹋自己的身子,我會好得更快些。”謝良辰打開櫃門,拿出夾襖給姬圓披上。

    姬圓抿了抿脣,“對不起。”

    謝良辰一嘆,薅着她的頭髮,“我不是在怪你。”

    他說着,遞給姬圓一個布袋,姬圓晃了晃,裏面傳出清脆的聲響。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這是……”

    “這個月發的俸祿,還有推掉房契後拿回來的銀錢,”謝良辰放柔了聲音,“從前殿帥府銀子太多,有管家幫襯着,你管起來一定無甚樂子,這下家僕都被遣散了,只能勞煩你了。”

    姬圓淺淺地笑了笑。

    謝良辰伸手颳着她的鼻子,“不過咱們先打個商量,每個月給我點零用錢如何?”

    姬圓點頭,似是想起了什麼,“良辰,我還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她認識的謝良辰,永遠在忙許多事,操練禁軍,在朝堂傾軋,哪怕成了巡卒也需日日一頭紮在街巷裏,從未見過他閒下來。

    所以要零用錢做什麼呢?

    謝良辰噗嗤一笑,冬日陽光落在他肩頭,襯出挺拔又單薄的肩背。

    “我喜歡做的事,不可說。”

    姬圓感受到他噙着壞笑的目光,終於反應過來,紅暈迅速爬上了臉頰。

    謝良辰倒是再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柔聲問,“心情好些了?”

    “啊?”姬圓愣了愣,“所以你方纔,是在逗我開心?”

    謝良辰不輕不重地彈了下她的腦門,姬圓神思迷惘,她腦子混沌了多日,甫一想起旖旎的畫面,結果更加神智不清醒了。

    姬圓茫然時會下意識地咬脣,她的嘴脣這些日子好不容易被養回了一些血色,密白的編貝咬在誘人的下脣上,看得謝良辰眸色微黯。他俯下身,扳住姬圓的肩頭,溫柔地吻向那一片柔軟。

    與以往強勢地侵略不同,姬圓感受到他的撫慰,於是這次換做她大膽地索取,企圖在男人的脣齒間尋得溫暖。

    “我聽說,莊副相身體抱恙。”

    謝良辰低聲道:“姚先生去後,莊副相也不好了。”

    姬圓倚在他懷裏,聲音悶悶的,“我如果請大夫,還進得去麼?”

    那裏是死牢,眼下沒了陳雙鯉的幫助,斷然是不能送人進去的。

    謝良辰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沉吟片刻,終究還是說道:“丫頭,陳雙鯉未必不可信。我們沒有證據,凌霜一定是與他串通好的。”

    姬圓剛剛失去最後一位親人,思緒亂得很,謝良辰更冷靜些,試着開解她。

    姬圓笑了笑,“我知道,至少該做的努力,我還是願意試一試。”

    謝良辰道:“你若是不想見他,就讓我去。”

    姬圓搖頭,“不必,我有些話想對他說。”

    “嗯?”謝良辰語調微揚,“你是不是欺負我目下勢弱,想移情別戀了?”

    姬圓捶他一下,“你見過像我這般光明正大移情別戀的?”

    謝良辰哼了一聲,“看來我是越發慣着你了。”

    他的玩笑半真半假,真是因他在乎姬圓,假也因他信任姬圓。

    其實姬圓與陳雙鯉要見面,謝良辰是攔不住的,因爲今日起姬圓便又要入宮辨畫。她站在掃清積雪的宮道上,盡頭走來個蜜合色的身影。

    陳雙鯉有些意外,“你竟不躲着我。”

    “想躲便躲得了麼?”姬圓看起來沒什麼精神頭,懨懨道,“我既然想要寶藏,就必須入宮,既入了宮,便離不開你的視線。”

    陳雙鯉自嘲道:“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

    兩人並肩走在宮道上,姬圓一身青衣,這一點單薄的顏色是冰天雪地裏唯一的春意,亦是陳雙鯉最後的救贖。

    那日姚允山問過他,當真喜歡姬圓嗎?

    陳雙鯉當時沒有回答,不是因爲他自認沒有資格,而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還是將喜歡內化成了執念。陳雙鯉將自己關進京城,一路上他一直在失去。

    陳父、弟弟、杭南恣意的少年歲月,還有姬圓的心。

    他爲了那並不想要的皇位,幾乎失去了一切。待姬圓好,對他而言早已不是贖罪,他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他還是個人,靈魂深處的良知和渴望還沒有泯滅。

    謝良辰想逃出去,姬圓想逃出去,他就不想麼?

    他也想。

    但是他要爲偷來的人生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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