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理政務的昭王對此大事化小,知情者卻驚怒交加,鄧恩慈遞了幾次奏疏都沒能遞到御前,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費無憂被自己捏在手裏,怎麼現在把持朝政的竟是昭王?
費無憂依舊被矇在鼓裏,他偶爾會問費雙鯉姬圓將畫解得如何,費雙鯉數次敷衍過去,隨着春日徹底回暖,京郊的飛燕草開了一叢又一叢,官家精神越發不濟,一日裏昏睡的時間比醒時要多。
謝良辰雙臂疊在腦後,躺在塌上出神。
隔壁牀的兄弟石凡這些日子與他混熟了些,不像先前那般哼哼哈哈了,他家中有兄長在殿前司有個一官半職,知道一些朝中的爾虞我詐,將聽來的這些消息絮叨給謝良辰聽。
謝良辰心不在焉地應了幾聲,心思並不在費無憂父子與鄧恩慈的拉鋸上。
朝堂紛爭不見血,真刀真槍都亮在戰場上。
他的心在杭南。
石凡還在抓耳撓腮地猜測浮愁的真實身份,忽見謝良辰起身,隨意披了件外袍,提上赤血槍就走。
“大半夜的,你還要練槍?”
巡檢司並不算兵,不必像禁軍一般日日操練,但謝良辰的功夫還是一日不落,起早貪黑地練槍。
石凡撇撇嘴,瞧這架勢,不會還以爲自己能回禁軍吧?
能苟活着就不錯了,做甚麼宵想那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謝良辰頓住腳步,“水燒好了,一會兒你自己提過來。”
石凡點點頭,相處這些時日,謝良辰並不像個周圍時刻都要被侍婢環繞的皇子,反而是個做活的一把好手。起初他坐在身旁納鞋的時候,石凡差點沒驚掉眼珠子。
他承認,當初見到這張不可一世的俊臉,又得知他竊取了十年的皇子之位,石凡是鄙夷又嫉妒的。
可是這假皇子似乎一點也不矜貴,他更像個實實在在的守關將士,洗衣做飯都是自己動手,偶爾石凡在飯點當值,謝良辰還會順手給他帶碗麪。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謝良辰腳上那雙簇新的鞋子,隨口道:“這雙鞋沒見你穿過,什麼時候做的?”
謝良辰聳肩,“我最近一直在當差,哪有時間做鞋子。”
“可我記得你說要攢俸祿買房子,也沒閒錢買新鞋啊……”石凡怔愣片刻,忽地一拍大腿,“是那個經常來找你的姑娘!”
謝良辰勾了勾嘴角,算是默認。
石凡嘖了一聲,“人家姑娘看上你哪兒了?你現在要錢沒錢要勢沒勢,這是打定主意做你的糟糠之妻了?”
謝良辰:“……”
石凡此人,混熟以後便會發現嘴不把門,儘管話說得難聽,但謝良辰只是抿了抿脣,沒說什麼。
糟糠之妻麼……
那丫頭從小就喫苦,難不成往後還要跟着自己一輩子喫苦?
在謝良辰的認知裏,男人如果連讓自己的妻子過上好日子都做不到,那更不要提仕途與家國。畢竟自己的方寸天地都理不清,天下大任又有何資格擔在肩頭?
石凡看見他繃緊着脣線和下頜,神色晦暗不明,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戳人肺管子,訕訕道:“我是在夸人家姑娘對你忠貞不渝,沒別的意思……”
石凡覺得謝良辰其實脾氣挺好的,瞧上去渾身都是刺,其實隨性得很,人也沒那麼多講究,甚至每晚都能耐心地聽他話家常,這讓石凡覺得這人能處。
只是不知方纔是不是踩到了老虎尾巴,他的兩道劍眉微微蹙着,挺起的眉骨被月光削出鋒利的弧度。
石凡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麼,於是沒話找話,“那個,良辰兄,咱倆住一塊這麼久,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究竟姓什麼啊?”
都說他本該是宮裏的閹奴,石凡揣測着,試圖和他交交心,“你是不是……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宮裏了?”
謝良辰聞言輕笑,邪魅的笑容讓石凡有片刻的恍然,彷彿在這短短一瞬,他還是那個赤衣血槍的“現世修羅”。
“嗯,是很小的時候就進宮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着:“不過不是賣,是被送進來的。”
石凡啊了一聲,“你家裏不缺錢嗎?不缺錢又何必把你……”
“是不缺錢,”謝良辰淡淡道,“不過這世上還是有挺多東西,能讓人拋棄自己的骨肉。”
石凡不能理解這句話,只能嘗試捕捉那些幾乎隱匿得堪稱完美的情緒,“那你怨他們嗎?”
不等謝良辰回答,他已自顧自道:“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怨。”
謝良辰不置可否,因爲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根本沒意義。
“不過呢,”石凡徐徐道,“我倒覺得你也沒那麼怨他們。”
謝良辰挑眉,“怎麼說?”
石凡說:“你看起來不像渾身怨氣的人。”
謝良辰一愣,下意識道:“就憑這個?”
“也不能說就是這樣,”石凡不自在地蹭了蹭鼻頭,“就是一種感覺,你明白麼?”
謝良辰不明白,但他也沒反對。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姓什麼呢。”
謝良辰笑了笑,“我姓‘謝’。”
“謝良辰?”石凡喃喃道,“這名字真不賴,我沒讀過書也能琢磨出意境來……等等,莫非是杭南謝氏?”
石凡傻了眼。
謝良辰撥弄着槍上的紅穗,已然走遠。
“騙你的。杭南謝氏,哪是我能高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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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裏槍聲嘹亮,內力震起化成春水的積雪,謝良辰舞得專注,姬圓站在檐下默默欣賞,手中握着新繡的香囊。
他大概真的不痛快,每一槍都揮出了氣吞山河的氣勢,眉眼間的戾氣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姬圓不太擅長安慰人,她對謝良辰的愛盡數揉在了一舉一動裏。謝良辰不願她看見自己一貧如洗的樣子,所以姬圓也假作不知,只是隔三岔五地藉口自己最近正在跟繡房的姐妹們探討工藝,把做成的衣服鞋襪拿來給他試試。
姬圓也不會做飯,從前跟姚允山湊合着四處漂泊,沒機會喫山珍海味,一碗粥一盤鹹菜便是所有,先生臨死之前都沒能嚐到她親手做的飯。但是姬圓這段日子花了大把晨光泡在竈房裏,她的廚藝天分實在差強人意,一道糖蒸酥酪學了半個月纔敢拿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