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水潑在手背上,姬圓顧不得擦,跌跌撞撞跑向謝良辰。
姬圓腦海裏一片空白,她只有一個念頭——快,快一點抱住他。
短短几尺的距離,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走完。謝良辰背對着她,一寸寸轉過脖子。
“……良辰?”
男人脣線平直,冷白的眼尾依舊鋒利,但那雙眼像是被淬過了霜雪,沒有她熟悉的煙火氣。
他的腳步聲很淡,踩在木板上,像一團棉絮。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姬圓張了張嘴,被謝良辰握住手指。
“手,燙傷了。”
姬圓一愣,低頭去看手背上的那一片逐漸隆起的紅腫。
“我沒事,良辰,我——”
“在這裏呆着,我去拿藥。”
謝良辰平靜地說完,越過渡瓊轉身邁出門廊。渡瓊從未見過這麼冷的謝良辰,與姬圓面面相覷。
姬圓揉了揉眉心,“小謝節使和蘇姐姐還好麼?”
渡瓊沉默點頭。
可又能好到哪裏去呢,姬圓不忍再問,“你回去吧,這裏有我。”
謝良辰要強,他脆弱的樣子不會輕易給別人看。渡瓊深諳此理,只得輕聲道:“若有哪裏需要幫忙,麻煩姑娘千萬要知會我。”
姬圓頷首,二人就此拜別,那廂謝良辰也拿着藥進來了。姬圓正要開口,腳下忽然一空,她被謝良辰攔腰抱起,輕輕放回塌上。
“身體不適,就不要下牀走動了。”
姬圓乖巧地點頭。
謝良辰抿脣不語,低頭沉默地撥開木塞,塗了藥在指尖,輕輕按壓着姬圓的手背。
姬圓盯着謝良辰的一雙劍眉,覺得他在出去的這片刻裏像變了個人,青年人的桀驁與戾氣被鎖進靈魂深處,他此刻是不折不扣的困獸,親手將自己扔進樊籠。
藥上好了,她謝良辰將手指從她腕上撤離,忽地被姬圓握住。
他遲鈍地擡起眼。
“良辰,我有點疼。”
姬圓輕輕晃了晃自己的手。
“你再給我揉一揉,好不好?”
謝良辰聞言,將她的手捧在懷裏,一下一下地揉着。姬圓順勢用另一隻手蓋住他的手背,以更重的力道揉着謝良辰的手心,兩人的手就這般緊密糾纏着,謝良辰的手指冰涼,姬圓呼了幾口熱氣,終於將它搓熱了。
她手背上忽然一溼。
姬圓擡起頭,她的少年面如冷玉,一滴淚自桃花眼淌過面頰,砸在了她心上。
“丫頭。”
姬圓立刻應道:“我在。”
她將頭靠在他肩上,用力拱了拱。
下一刻,腰肢被一股發狠的力道死死按住。
“我現在有點……”
“嗯。”
“有點難過。”
·
老謝節使去得突然,昭王親自代表朝廷發佈悼文,民間自發撤下燈籠和綵綢。因爲杭南正當交戰的關鍵時期,謝家人被特許不必披麻戴孝。
謝良辰的孝服也只穿了三天。
他收到杭南的加急信,得知了父親的死因。
約謝源在周山對陣的虎威軍並非原軍殘部,真正的殘部早已被駱水天騙至南元邊境圍殺,他們的屍骨如今埋在周山下,隨駱水天降敵的虎威軍扮作他們假意與謝源的兵過了幾招便示弱投誠。
謝源起初懷疑有詐,並未輕易接受他們的投誠。
但是虎威軍裏有人唱起了那首歌。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謝源年輕時最愛這首歌,自從被軟禁後,他再也沒有唱過。後來謝良宵獨守杭南,思念家人之際,便會教將士們唱這首歌。久而久之,這句詞在盤龍軍內口耳相傳。
唱歌的那人自稱與盤龍軍的一位校尉是兄弟。
因爲戰亂,他與兄長自幼分離,所幸兩人都從徵入伍,再見時已分屬不同的軍隊。兄弟二人約好每三年見上一面,這首歌便是兄長教他的。
謝源望着他,不知想起了什麼,打馬走到他面前,似乎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下一刻,鋼刀迅速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刃淬毒,謝源沒能活過那個晚上。
行刺之人其兄確爲盤龍軍校尉,校尉自覺愧對老謝節使,在謝源去的那一晚,拔劍自刎,血染河川。
謝良辰手指輕撫過信紙,背面紋路嶙峋,深可透骨。
他有些明白殺伐一生的謝源爲什麼在那一刻猶豫了。
謝源是滿身風霜的戰士,但在那之前,他還是一位父親。他自認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爲了那個虛無縹緲的約定,不得已讓尚年少的長子獨守邊關十年,讓次子忍辱負重、披着別人的殼子活了十年。
姬圓幾乎每日都來看謝良辰,檢查他有沒有好好喫飯睡覺。如果不細瞧,旁人幾乎看不出他有任何變化。就連朝夕相處的石凡也照舊能與他勾肩搭背地喫酒。
石凡夜裏當值時,姬圓會來陪着他。他們安靜地面對面躺着,姬圓給謝良辰掖被角,謝良辰閉目摟着姬圓,夜深時呼吸時斷時續。姬圓夜裏時常醒來,她會鬼使神差地將手伸到他鼻下,明明這個人好好的,她卻總想確認他還在不在。
這一日天朗氣清,月亮將窗沿照得銀光粼粼,姬圓推開巡檢司宿舍的門,裏面空無一人。
她心一緊,小跑着來到牀榻邊,桌上是謝良辰給她熱好的粥和冒着熱氣的小炒,姬圓將手伸到枕蓆底下,抽出一張字條。
“今夜不回,勿念。”
姬圓沉默着,喝完了碗裏的粥。
·
費雙鯉親手將御筆洗淨,一旁的費玄舞攏好一疊奏疏,示意內侍擡下去。
“方纔教你的,可都記住了?”
費玄舞道:“記住了。”
宮裏人人覺得兄弟二人相處得不錯,費玄舞日日跟在昭王身邊,一面打下手,一面聽他與朝官對議,昔日能把房頂掀起來的小霸王如今變得懂事妥帖,連病中的費無憂也十分欣慰。
費玄舞揉了揉痠痛的眼睛,趁着沒人注意,走到窗前伸了個懶腰。
他推開窗,外面一株柳條探頭進來,葉色深綠,甚至有些萎靡了。
春天要過去了。
視線掃到費雙鯉手邊卷好的卷軸,費玄舞說:“今日我去看父皇,他讓我問問你辨畫的事怎麼樣了。”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費雙鯉封住了宮人的嘴,但費玄舞還是有些擔心,畢竟宮中這麼多人口,萬一哪個不長眼的說漏嘴,這該如何是好?
費雙鯉將毛筆上的水漬刮乾淨,說:“下次他再問起,你便實話實說吧。”
費玄舞一愣,“爲什麼?”
因爲他已是強弩之末,知與不知,於時局無礙。
費雙鯉與費無憂父子一場,自相認後每日在病榻前無微不至地盡孝,已然全了這份微薄的父子情義。
他道:“總不好讓他不明不白地走。”
費玄舞深吸口氣,費雙鯉教導他要喜怒不形於色,於是他強忍着淚意,說:“冊立太子的詔書已經擬好了,對麼?”
費雙鯉點頭。
費玄舞又問:“你什麼時候去天山教?”
話音剛落,一陣風呼嘯而過,朱漆雕金的殿門向兩側敞開,石磚上映出一道挺拔的人影。
內侍們即刻圍上,滿殿刀劍指向來人,費雙鯉定睛看了看,揮退了所有人。
費玄舞喜上眉梢。
“良辰哥?”
然而他的喜悅只有一瞬,觸及謝良辰沒有溫度的深眸,思念的話被盡數嚥了回去。
費雙鯉看他一眼,低頭又去整理筆架上的毛筆。
“不愧是浮愁,這皇城守衛對你來說形同虛設。”
血紅的槍穗在織金地衣上壓過,謝良辰穿回了他的絳色窄袖圓領袍,他眸色冷寒,紅衣似火。
費雙鯉低聲道:“其實你不必扛着槍來。”
謝良辰晃了晃槍桿,“怕你不同意。”
費雙鯉勾着脣角,“我如果不同意,你就打算硬碰硬?”
“自然,”謝良辰面無表情,“我不介意,自己殺出去。”
“你這是在爲難我,”費雙鯉擡眼,“我不會拿戰事開玩笑,杭南如今是一個主帥也拿不出來了。”
費雙鯉插好最後一支筆,口吻宛如他在奏疏上留下的批覆。
“傳官家諭旨,由謝源之子謝良辰擔任盤龍軍新一任主帥,即刻奔赴前線,以安我蒼梧社稷。”
他笑了笑,彷彿頒下的這道旨意了卻的也是他的心結。
“本王還你身份,從今日起,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回謝家人,統領謝家軍。”
謝良辰曾在這座冰冷的宮殿裏喫過貓貓狗狗剩下的飯菜,聽過無數遍費無憂的冷嘲熱諷。今夜,他又在這裏獲得了重生。
費雙鯉一字一句道:
“良辰,回家去吧。”
謝良辰一笑,毫不客氣地將赤血槍插進地衣。
“臣,領旨。”
浮愁來去如風,謝良辰消失在大殿上,費雙鯉忽然想到,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這裏。
費玄舞探過頭來,“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費雙鯉垂下眼瞼,燭光映出他半邊年輕的側臉。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他父親走了。”
費玄舞點頭。
費雙鯉望向夜色深處,無聲在心中默唸。
我們都留不住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