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張木林的窘態,柳俊不免暗暗好笑。
我國的知識分子,崇尚的就是“不爲五斗米折腰”的氣節。區區每日十二個工分,就要先生聽任擺佈,那真是癡心妄想。
張木林無奈,也只得聽之任之。卻也並不要先生回麻塘灣去。無論如何,周先生總是嚴主任的老師,就是住在公社吃閒飯,每日十二個工分,偌大一個紅旗公社,還是給得起的。張木林可不想因爲這點小事平白無故得罪嚴玉成。
柳俊決定好好犒勞一下先生。
要知道幫方文惕修理收音機和其他物什,柳俊前前後後積攢了有近十塊錢呢,乃是紅旗公社年輕一輩中的“首富”,呵呵!
柳俊在合作社割了一斤帶皮肉,興沖沖趕到先生家裏。
原本豬肉供應緊張的時候,買肉需要肉票,現今也漸漸放鬆一些了。加之賣肉的師傅認得他是柳主任的兒子,自然要給三分薄面,也就小小開一次後門,不要肉票給他割了一斤紮紮實實的後腿肉。
“小俊,哪來的肉?”
先生捧着一本《詩經》,正看得起勁,見狀問道。
“伯伯,是我買的。”
柳俊老老實實地答道。
柳俊這人,儘管有當面撒謊不臉紅的優異潛質,但那也是因人而異。在一些人面前可以瞎話連篇,在另一些人面前卻基本上只講真話。
非到萬不得已,柳俊可不想欺騙自己的老師。
“你買的?你哪來的錢?”
先生的目光終於自《詩經》移到了弟子臉上,帶着懷疑的神情。
“我幫方文惕修收音機,他給我的。”
先生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嚴肅地道:“小俊,助人爲樂是美德。你幫人家的忙是對的,但收錢就不對了。你小小年紀,不可沾染貪財的壞毛病。”
自隨先生讀書以來,先生一貫都是溫勉有加,從未對柳俊如此疾言厲色。這也難怪,他對柳俊期望十分之高,雅不願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小小年紀就滿身銅臭。
在先生潛意識裏,仍然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念頭。
得得得,馬屁拍到馬腿上,真是自找麻煩。
柳俊只得巧舌如簧:“伯伯,他不會修收音機。我幫他修了許多次。只收了他一點點錢,他說給我買糖喫的。假如我不幫他修,他哪裏就沒生意了。他腿腳不方便,怪可憐的……再說,我這也是勞動所得……”
先生一怔,還待再說,師母已經很不樂意地嘮叨起來。
“啊呀呀,你看你,人家孩子一片孝心,賺一點點錢捨不得買糖喫,先就想到給你買肉,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從古到今,你見過幾個像小俊這麼懂事的孩子?真是的……”
邊說邊接過肉去,轉身進了屋子。
先生搖搖頭,仍是很嚴肅地說道:“你眼下認真讀書,學好知識才是最要緊的,不可一門心思只想着賺錢,荒廢了學業。”
柳俊忙規規矩矩答道:“伯伯,我知道了。”
先生嘴裏說得嚴肅,中午喫飯時,卻是一口一塊肥肉,喫得甚是香甜。想來對於弟子的孝心,也很感滿意。
飯後學了一個小時英語,柳俊辭別先生,走到方文惕的小修理店,看看有什麼可修的東西。上午孝敬先生,一斤肉花了我五毛二分錢,想想真是心痛不已,得趕緊找補回來。
到了修理店,卻發現房門是虛掩的。
奇怪了,大白天的,他怎麼不做生意?
柳俊有些不解地推門一看,店裏居然也沒人。興許他出去了吧。正要返身離去,卻聽到裏間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仔細一聽,似乎是在說“快押快押”之類的話語。
咦,這個聲音挺熟悉啊,莫不是在賭錢吧?
柳俊知道方文惕愛賭錢。平日無事,總喜歡和公社附近的三五個二流子玩幾手,辛辛苦苦賺來的幾個錢,大都扔到了水裏。
當時沒有麻將撲克牌,連骨牌之類農村極爲流行的賭博工具也多半被公家收繳。不過這卻難不住想賭博的人,一枚銅錢或者一枚硬幣(紅旗公社方言稱爲銀角子)加上一個飯碗,就可以支起場子開賭了。
卻不知方文惕他們賭的是銅錢還是銀角子。
柳俊好奇心大盛,徑直走進裏間。只見裏面煙霧繚繞,五六個年輕潑皮圍着一張方桌,賭得正起勁。柳俊一進去,將他們都嚇了一大跳。
“哪裏來的小孩子,快出去,快出去……”
一個光膀子的二流子見只有柳俊一個人,眉頭一皺,連聲吆喝。
柳俊斜眼一乜,看見他面前堆了三四張一元的紙幣,還有些毛票,大約是贏家。而方文惕面前,卻只剩下可憐巴巴的幾張毛票,看來這一次又輸了。
柳俊不理會光膀子,笑着對方文惕說:“怎麼,又輸了啊?”
“可不是嗎。tm的,手氣真背。”
方文惕罵罵咧咧。
“有沒有收音機修?”
“沒有沒有,這幾天都沒什麼生意……唉,小俊,你借兩塊錢給我好不好?過兩天就還給你……”
方文惕突然向柳俊借錢,倒叫其他幾個二流子大感意外。
“方跛子,這小孩是誰家的?你問他借錢?”
光膀子問道。
這個方跛子,跟柳俊學了好些日子無線電修理,只是柳俊教得馬虎,他光在一旁看,學得也慢。平日裏沒人的時候,有時也會開玩笑的叫柳俊師父,骨子裏仍將這個師父當作一個屁事都不懂的小孩子看。柳俊再有錢,也不會借給賭徒。何況柳俊的全部家產加起來,也不到一張“大團結”,哪能借給他去扔到水裏?
“他呀,他是公社柳主任的兒子。”
“柳主任?柳晉才?”
光膀子的語氣就加了幾分小心。柳晉才上任時間雖短,威望倒是甚高。特別是去年年底一傢伙抓了全公社十數名師公巫婆和一些不務正業的二流子趕到水庫工地出工,一衆閒漢都心懷畏懼。要知道這個水庫如今還在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