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上了年紀,只想小輩和睦,又因薛姨媽在,更不願將此事鬧大,白白讓人看了笑話,便不再追究黛玉外出之事,只道:“既然外孫女誠心認錯,鳳丫頭也給她個臺階下。”
鳳姐兒聽了,心裏縱有千般不願,也不敢違逆,只能強嚥下心頭惡氣,道:“我哪裏是小氣的人,既然林姑娘平安歸來,我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是……”
她話鋒一轉,“門外還押着翟南和駕車的小廝,我現下着實糊塗,不知該如何發落他們,還請老祖宗明示。”
黛玉有心在賈母面前大事化小,偏偏鳳姐兒不死心,仍舊抓着把柄不放,想在黛玉身上扒一層皮。
賈母眉頭深深皺起。
對女人來說,與男人廝混有辱清白,特別是對於賈府這樣的名門望族,更是非同小可,她本想順着黛玉的話,撮合她兩人和睦,卻不曾想,又被鳳姐兒一句話,扯到了男人身上。
賈母望向黛玉,卻見黛玉正直視着鳳姐兒,滿面寒霜,那雙總是含着露水似的眸子,彷彿結了一層千年不化的寒冰,讓人看上一眼,都會心驚膽寒。
黛玉與鳳姐兒對視片刻,彷彿察覺到了來自賈母的目光,她緩緩轉身,面向賈母,嘴角噙着溫柔至極的微笑,眸中卻不見絲毫笑意。
賈母被她直勾勾地盯着,心下大驚,爲何她這外孫女的目光,竟不像別家妙齡少女?
賈母也是經歷了風霜刀劍,半截脖子入土的人,一輩子什麼人沒見過?那雙眼睛早已練出了火眼金睛,一眼便瞧出了黛玉的不同。
鳳姐兒這邊遲遲得不到迴應,王夫人便替她問道:“老祖宗心裏若是有了數,不如說出來提點提點小輩。”
賈母回過神來,垂下眼皮,袖中蒼老的手,緩緩握起成拳。
“他們犯了什麼事?你要押着他們?”
鳳姐兒一愣,望向說話的賈母,“方纔不是告訴老祖宗了嘛,翟南攛掇林姑娘出府,辱了林姑娘的清白,小廝也駕車助他們二人出府。”
“鳳丫頭年紀輕輕,怎麼到和我這老婆子一樣,聽不清話了?”
鳳姐兒搞不清楚狀況,茫然道:“什麼?”
賈母笑道:“方纔外孫女已經說了,她是拜了翟先生爲師,和師父一起學種田去了,種田乃民生大計,外孫女雖爲一介女子,卻憂國憂民,巾幗不讓鬚眉,哪裏就辱了清白呢?”
“啊?”
這回不止鳳姐兒懵了,便是王夫人和薛姨媽寶釵,也都一頭霧水。
方纔明明深皺着眉,怎麼轉眼就眉開眼笑起來?
雖然衆人不明白賈母爲何突然爲黛玉開脫,但態度擺在這裏,誰也不敢駁了她的話。
鳳姐兒慣會察言觀色,明白賈母一心向着黛玉,再也不敢放肆,連忙垂頭道:“那我這便放了他們。”
賈母笑呵呵地擺擺手:“誤會一場,且讓他們去罷。”
鳳姐兒連忙出去吩咐婆子放人,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看她離去的身影,竟然隱隱帶了幾絲莫名的驚慌。
小廝目送鳳姐兒消失後,扯了扯翟南的衣袖,怔怔道:“咱們沒事了?”
翟南道:“看樣子是沒事了。”
小廝:“二奶奶怎麼會輕易放過我們。”
他都做好了挨板子的準備。
翟南看了看燈火通明的屋子,在這裏還能隱約聽到裏面的歡聲笑語,“應當是黛玉救了我們吧。”
小廝驚恐道:“你怎麼能直呼林姑娘的名字?”
翟南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語氣莫名有點驕傲,“我和她關係好唄。”
小廝還想在說什麼,翟南卻揮手讓他走:“哪來的回哪去,走晚了小心再被二奶奶抓到。”
小廝走了,翟南側耳聽了聽裏面的說笑聲,確定黛玉沒受到什麼刁難後,也轉身離去。
黛玉在屋裏和寶釵等人說笑,直到賈母睏倦,衆人才從屋裏出來。
掀開簾子出來,沒在院子裏見到翟南,黛玉心裏既鬆了一口氣,又莫名有些失望。
寶釵拉着黛玉問:“妹妹的丫頭嬤嬤都沒在這嗎?”
“沒有,我從外面回來便來了這,她們不知我在這。”
寶釵便笑道:“夜裏看不清路,既然身邊無人,妹妹便隨我和母親一起去梨香園吧,晚上和我一屋。”
黛玉道:“不必麻煩了,我那屋離這不遠,我自己一個人也是能走回去的,老祖宗方纔還誇我巾幗不讓鬚眉,姐姐莫要小瞧了我。”
王夫人不喜黛玉,不想讓寶釵和她多說,便道:“既然你林妹妹這樣說了,寶丫頭就不要強求了,夜深了,你和你媽快些回去歇息罷。”
黛玉一個人走在小路上,路過一片花叢時,裏面突然竄出一道黑影,在背後輕拍了她一下。
黛玉猝不及防,險些尖叫出聲,被那人眼疾手快捂住嘴。
“是我。”黑影低聲道。
黛玉有些意外,打掉他的手,問道:“你在這躲着做什麼?嚇我一跳。”
翟南道:“對不住,鳳姐兒突然放了我,我不知道你在屋裏的情況,想着等你出來,又不好留在賈老太太院子裏,便在這躲着攔你的路。”
黛玉笑道:“攔我做什麼?”
翟南:“自然是想知道你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竟讓王熙鳳落荒而逃?”
黛玉脣角微斂,眉眼忽然低垂。
翟南察覺到她情緒的低落,連忙問:“怎麼了?難道賈母還是罰了你?”
黛玉搖了搖頭:“那倒沒有,賈府上下還要指着我,她哪裏捨得罰我?”
翟南遲疑道:“這話怎麼說?”
黛玉抿了抿脣,沉默下來,片刻後,晶瑩淚珠毫無預兆地落下。
翟南瞬間慌亂起來:“怎麼了?怎麼了?”
他雖然讀過紅樓夢,但沒有精讀,哪怕上帝視角,也終有不知道的隱祕。
“是我惹起了你的傷心事?罷了,我不問了,你快別哭,上輩子哭得太多了,這輩子可不能再讓你哭了。”
翟南手忙腳亂地哄着,黛玉漸漸收了哭泣。
“那些事埋在我心裏許久,今夜沒忍住又落了淚,你莫要見怪。”
“不怪不怪。”翟南忙道:“是我問錯了話,惹你傷心落淚,對不住,我以後再不問了。”
黛玉笑了:“你不問,我現下反倒想說來與你聽了。”
“啊?”
黛玉緩緩道:“你既來自仙界,可知我父?”
翟南微怔,下意識道:“知道。”
黛玉拭去頰上的淚痕,語氣異常平靜:“我父爲前科探花出身,現爲巡鹽御史,林家祖上曾襲過列侯,我們這一支雖不盛,卻也留下百萬遺產,而賈府接我前來,圖謀的便是這百萬遺產。”
翟南略有喫驚:“怎會?”
“怎麼不會。”黛玉冷笑一聲:“賈府人口旺盛,丫鬟僕從數不勝數,喫穿用度奢靡至極,每年所需錢財絕非小數,然如今寧榮兩府雖仍舊富貴非常,但比之寧榮二公時,卻已然凋零敗落,錢財支出多有不足,這纔將我接入府中,爲了我在賈府過得好,我父每年必然支取錢財送來府中。”
翟南瞭然:“這便是賈母不罰你的原因?”
黛玉點頭:“我父尚且在世,若罰了我,我使性子回揚州,賈府上下去哪弄錢?”
翟南唏噓不已:“幸好你父尚且在——”
他急忙剎住了嘴,望向黛玉。
後者低聲道:“但很快,他就不在了。”
林如海不久後便會死去,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應當是在秦可卿死後不久,屆時賈璉陪她料理林如海喪事,將會順理成章的接手林家百萬遺產。
這些事情不止翟南知道,黛玉也親自經歷過一次,喪母之時她尚小,不知死爲何意,但喪父之痛卻深刻地近乎殘忍,若非林如海撒手人寰,她林黛玉又怎會寄人籬下,以淚洗面?
紅樓夢裏對林如海的死,不過寥寥幾筆,翟南連他因何而死都不知道,他雖是穿過來的人,可即便站在上帝視角,也根本不知如何幫助黛玉。
“對不起。”翟南低聲道。
黛玉柔聲問:“爲何要道歉?”
“幫不了你……我什麼都幫不了。”
黛玉搖了搖頭,輕聲道:“不用自責,你已經幫了我很多。”
翟南問:“既然你都明白賈府對你的利用,那你是打算回揚州嗎?”
父親不久便會死去,正常人都會馬不停蹄地趕回去,最不濟也要陪父親最後一段時日。
但出乎意料地是——
“還有些時間,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翟南不解道:“爲何?”
黛玉平靜道:“因爲無法改變結局,我父有病在身,藥石無醫,我如今便是回去,又能如何?”
“何況我父將我送入賈府,也是希望老祖宗看在我母親的份上,能護我這個外孫女,直到我出閣。而我既然已經來了金陵,又重活一次,且綁定了系統,便要在金陵闖出一番天地,否則我豈不白活二世?”
翟南看着她嬌小又格外堅毅的的面龐,忽然失笑道:“你到底還是和我印象中的模樣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