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彩坐在書桌前,一手撐住下顎一手卡着鉛筆在轉,眼神直愣愣看向黑洞洞的夜空。
姥姥走了以後整棟房子只剩下霓彩一個人,白天好說,每到夜晚,四下無人,空寂得讓人害怕,思考之下,她將所有空置的房間全都修整過利用起來。書房就是姥姥生前的臥室,房間裏的舊傢俱按照習俗全都已經在葬禮期間全部燒燬,所以是全空的。重新粉刷後,貼上新的牆紙,搬進書桌、書架、落地燈、小沙發,還安裝了空調,是一個全新的空間。
霓彩在家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房裏度過,時而看書,時而發呆,打磨一新的地板光滑增亮,躺在上面放空深思,非常自在。
書桌靠窗擺放,因爲屋檐很窄,視野特別開闊,可以看見山腰、山頂,乃至半面星空,山腳的陸家別墅自然也在視線中。
別墅黑漆漆的,陳詡應該睡了,至於陸柃,他的房間在靠山一側,根本就看不見。
‘咔嗒’,筆從指尖下落砸在桌面上,兩秒後被撿起咬在兔子般的貝齒間,霓彩咀嚼兩下,有橡木的清香味。
陸柃,陸柃……陸柃,哎,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是因爲自己說了‘不負責任’這種話,所以心生氣憤,決定要冷漠以待,然後有一天斷絕關係嗎?她不想失去陸柃,可也僅僅是不想失去作爲親密朋友的陸柃。如果主動前進一步呢?
霓彩在腦海裏回憶那夜月下發生的事情,脣齒交纏,額頭相抵,脖頸後的冰涼手掌,被緊緊擁住的肩膀,因爲跟不上節奏而反覆進行的吞嚥。
霓彩瞬間一個激靈,全身的汗毛樹立起來,她站起來,好像是對自己說,又好像是在肯定,不行!絕對不行!
她從小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行事自由又粗莽,性子和善不記仇,萬事忍得,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膩歪和肉麻,那種粘膩的感覺堪比承受最最刻毒的刑法,爲了利索連裙子都不願意穿的女人,怎麼能忍受那種耳鬢廝磨的肉麻。
更進一步的路子不可行,單不說霓彩的個人想法,陸柃還指不定多麼嫌棄她呢。陸柃本就是個狠人,記憶裏,不管多麼喜歡的玩具,只要一不順心就會砸掉、毀掉、扔掉,多麼乾脆利落,就像他的人那樣,有時候讓人望而卻步。
那麼退一步的路子呢?霓彩哀嚎,她不想失去陸柃,不管是不是自私的想法,每次想到會和陸柃絕交或者永不相見,她就像在油鍋和冰山交替滾過一邊,心臟都被蟲噬殆盡。
高考那兩年,每每遇到難題,霓彩就會在腦中勾勒出陸柃認真看書做題的樣子來激勵自己,就連姥姥去世的時候,也幻想過,如果陸柃在家,會怎樣安慰她呢?
德國一年,她真的很想他,所以那晚成冬說笑話的時候,她纔會笑得那樣開心,成冬的笑話就像乾癟的黃瓜一點水分都美譽,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是多麼不想失去陸柃,即使他如此惡劣又如此變扭。
哎,怎麼辦呢?
一想起陸柃那張似笑非笑、半邊火焰半邊冰棱的面孔,霓彩就滿腦漿糊,叮叮咚咚。
她乾脆歪下身體躺到地板上,因爲穿了修身的吊帶和短褲,裸露的四肢貼上陳年的老木板,水潤且綿軟的沁涼讓她不由自主發出喟嘆。
抱住頭部,曲起雙腿,用力一蹬,從一邊牆角滑向另一邊牆角,像在水中漫遊般自由,像深潭裏晃漾的水草,飄來飄起。
所以,要去道歉嗎?主動去求和,即使被陸柃翻白眼,也算努力過了,將來纔不會後悔啊。
這樣想着,繁雜的心情瞬間平順。
河谷突然吹來一陣風,窗戶在風中發出磕碰聲。
手機響了,是月牙。
霓彩把手機開成外放,‘喂?’
‘幹嘛呢?妹妹。’
‘你好好說話吧~’
‘怎麼了,聽你的聲音怎麼好像很鬱悶啊。’
陸柃的事自然不能和月牙說,‘在鄉下呆久了有些無聊。’
‘你不是日夜盼望着回鄉養老嗎?才哪跟哪,早着呢~’
河邊傳來呱呱呱的聲音,不知是青蛙還是□□,中氣很足,霓彩側耳細聽。
月牙正坐在自習室喝奶茶,整一個教室就她一人,吸管嘬得老響,‘老董前天問起你了。’
前天?他的朋友圈裏發了前天喫喝的照片嗎?有時間提她?‘哦,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忙的很,就順嘴那麼一提,不必認真。’
霓彩無語,那你還提,老董最能壞人心情,想當初雖然她抱着可有可無的想法開啓研究生生活,可到底努力過,抹黑看書的畫面尚且歷歷在目,老董的無視、冷漠甚至逃避,相當壞人子弟,此子弟乃霓彩是也,哎,一個好學生的墮落也不過如此啊。想到這裏,不禁爲月牙感到可惜,‘你論文寫得怎麼樣了?’
‘你節哀吧~’
月牙恨恨,‘嘿嘿,反正馬上就輪到你和成冬了,這條路上也不算孤單。’
大不了不念了,反正我有錢,霓彩沒敢說出來,否則月牙會咬碎銀牙含恨而死的。她撐開四肢劃拉一下,有些冷,靠椅上放着襯衫,抽了墊到身下。
‘我決定放棄成冬了,我要另外物色個對象,隔壁孔老師有個學生,矮是矮點,人還挺有才的,會唱戲你知道嗎?我想追他。’
啊?變心也太快了吧,‘人家成冬知道你的心意了嗎?’
‘管他呢,反正我已經經歷了暗戀和失戀……不知道這回的結局是什麼樣的,嘿嘿,期待。’
月牙數不勝數的可以稱得上奇葩的暗戀經歷,霓彩知道的不過十分之一,但凡新結識的男性朋友,五官端正的,她就會難以剋制地陷入愛河,接下來一段時間,嘴巴就像復讀機一樣日日唸叨,甚至會寫小短文歌頌,日記本厚的像人民字典。春天的韭菜一茬茬,月牙的愛戀對象也一茬茬,霓彩半點也不奇怪。
‘哦,那祝你成功吧。’
‘怎麼回事?我聽你的祝福怎麼半點也不真誠?你是不是嫉妒我?’
霓彩無聲笑笑,‘沒有。’
月牙拆開薯片包裝往嘴裏塞了一疊,‘喔,你啊個鄰居嗯麼樣了?’
‘還是那樣唄。’霓彩心中發毛,‘你不會是愛上人家了吧?’
月牙嗔罵,‘說什麼呢?哎,愛也是有界限的啊,人家又高又帥還有錢,還缺人愛啊,我的愛還是給需要愛的人比較不浪費。’又是一陣咔咔脆響。
那倒是,陸柃長着一張不缺愛的臉,指不定多少姑娘爲他殺的血流成河呢,那個小師妹不就首當其衝嘛。
‘哎,你上試試啊,鄰居欸,那怎麼說來着,近水樓臺先得月,猴子都守蟠桃園了,還裝什麼矜持呢。’
‘那我介紹你們認識,讓你也來個近水樓臺。’
‘你不早說,現在那股勁都下去了~哎!不說了!有急事!急事!’
‘嘟嘟嘟~’霓彩把手機一撈,按掉。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近總是失眠。
可能是山裏太靜的緣故,耳朵裏空蕩蕩的,等那股空蕩的感覺被睡意填滿,再醒來已經天光大亮了。
霓彩抱着被子坐在牀上,頭上亂糟糟的頂着雞窩,突然聽到熟悉的轟鳴聲。
陳詡這就回城了?
那追在摩托車後邊哭喊的人是誰?
摩托車上坐着戴黑色頭盔的白皙少年,在隆隆馬達聲中駕着車子飛竄而去。
‘哥!~~’
霓彩顧不上形象三步作一步跑下樓,‘車上是陸柃?!’
陳詡喪着臉,鬱悶道,‘啊!~我哥不是人啊~’就差趴到地上哭了。
你哥確實不是個人,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
霓彩懊惱地抓抓頭髮,‘他去哪啊?感冒好了?’
‘說是回學校去,哎!管他好沒好呢?對唯一的弟弟絕情至此!’
霓彩深呼吸,‘起來吧,吃了早飯再說。’
‘哎~餓死我算了,都是他的錯!’
話是這麼說,五十個霓彩都喫不過他陳詡,他那架勢和傳聞中的饕餮有某種神似。
霓彩把盤子裏另一半三明治遞過去,提醒道,‘陳詡,你是不是喫太多了,喫多了對腸胃也不好,雖然你心情,’
陳詡舉手打斷,‘沒事,我胃大,而且我媽說了,我有根神經搭錯了,會喫是身體本能,霓姐,你不用擔心。’
‘哦~’
‘霓姐,村裏的小巴什麼時候回城啊,我一個人在這呆着也沒事。’
‘小巴嗎?早上8點15左右到我家門口,下午4點15還有一趟。’
牆上的時鐘指向7點一刻。
‘哦,那還早呢~打遊戲嗎?’
霓彩搖頭,‘你有沒有覺得你哥最近有什麼異常?’
‘我哥?沒有啊~’一杯豆漿下肚,陳詡打出滿足的飽嗝,‘霓姐,我在你沙發上躺一會,時間差不多你叫我可以嗎?’
霓彩點頭,拿出小說坐在躺椅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