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禮肅然跪在案邊,每見九殿下擱了酒杯,便巴巴湊過去,往酒杯添些瓊漿玉液。
及至酒過三巡,席間再度輕歌曼舞。守禮乘隙睃了一眼,奇光異彩,奪人眼目,樂師們鼓瑟吹笙,彈琴擊築,奏出和諧而優美的旋律,八位舞姬合着節拍,揚首睢舞,時而湊攏,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時而分離,前俯後仰,舞態蹁躚。
席間賓客要麼是得寵嬪妃,要麼是官居顯要,往年參加過無數宴會,早看厭了這種一板一眼的舞蹈,於是便有摓衣淺帶的官員諂笑着敬酒,向天子稱功頌德,什麼誕敷德教,橫於四海,什麼光宅寰宇,永綏黎元,什麼德流九土,行格四表,自口中泉涌而出。
守禮學淺,聽不太懂,只埋頭爲九殿下注酒,卻聽他用鄙夷的語氣道:“阿諛逢迎!”
側席的十殿下隱約聽見他在自言自語,趕忙湊了過來,笑道:“九哥一向量大,今夜怎麼只飲了幾杯?”
九殿下敷衍一笑,端起酒杯,笑着應酬。
堂上,太后夾了塊糖醋里脊,凝目看了看,覺着有點油膩,便皺了皺眉,重新放回金蓮盤。
天子正大快朵頤,瞥見太后不染葷腥,不禁出聲關心:“母后最近在持齋?”
太后和藹一笑,道:“皇帝有心。孤年紀大了,克化不動葷腥,前兒午膳倒吃了一回,可到了晚上就不行了,肚裏難受得緊,連夜召了御醫,服下兩劑正本清源、理氣和胃的湯藥,渾身才舒坦些!”
“母后不適,朕怎不知?”天子目露關切道。
許皇后聽得清楚,趕忙離開座位,欠身跪下,告罪道:“全賴臣妾自作主張,想陛下日理萬機,案牘勞形,當夜既在淑妃妹妹處歇下了,便不好多攪擾,故此未行通稟,只帶了貴妃一人去長信宮陪侍!”
此言一出,天子連忙瞟了許皇后一眼,假意責怪,“雖說事急從權,但母后貴體不容有損,往後不許隱瞞,一定報與朕知道!”
“喏!”許皇后俯首道。
太后心中瞭然,趕緊道:“陛下莫怪皇后,孤不過是飲食油膩、廩於腸胃而已,其實無大礙,臥牀休息一夜,就大安了,倒是皇后,一向身子骨弱的,前夜在我牀畔衣不解帶守了一夜,早起眼圈都青了!”
天子聞言動容,慌忙離開座位,過去扶起許皇后,褒獎道:“皇后拳拳孝心,堪稱天下閫範!”
許皇后欣然一笑,半擡起如花笑顏,溫聲道:“若論孝心,貴妃等也不遑多讓,便是一衆嬪妃,前夜也自願隨臣妾去侍奉,可是臣妾愚見,想着母后身子不爽快,留太多人跟前伺候,未免吵鬧了些,萬一惹母后煩心,反而不好了,所以遣散諸人,獨帶了貴妃前去侍奉。”
話音剛落,郭貴妃便離開座位,施施然跪下行禮,拿腔拿調道:“嬪妾只是陪侍,論辛苦,還數皇后娘娘!”
“皇后自然辛苦,可愛妃又何嘗不是呢?”天子神態凝重,疏離語氣中多了幾分讚賞,“聽皇后提過幾回,說你如今協理後宮,事無鉅細,鞠躬盡瘁,朕聽了甚爲心疼,愛妃忙碌之餘,也要多注意保養玉體啊!”
“愛妃忠孝滿門,朕焉不知?”天子感慨道。
郭貴妃拿香雲紗帕子捂住嘴,盈盈雙目內渦滿淚光,慢慢扭轉身子,眺望天子威儀。
旁邊坐着的德妃滿眼不屑,悶悶端起酒杯,正準備一飲而下,不防玉手不穩,只聽咣噹一聲,金盃落地,杯中美酒哩哩啦啦灑了一地,蔓延至德妃華麗裙角。隨行宮女眼尖手溜,趕緊膝行上去擦拭,德妃嫌宮女手腳不利落,口中噥噥抱怨。
正巧天子看見了,忙道:“德妃醉了嗎?”
“沒啊!”德妃脫口而出,擡頭見自己成了焦點所在,趕緊正襟端坐,裝出柔順謙卑的模樣,嬌聲道:“臣妾方纔聽貴妃陳情,不禁聯想到自身際遇,一時感同身受,失手摔了酒杯!”
天子聞言,大惑不解。
許皇后見狀,目光裏閃過一道若明若暗的仇意,道:“德妃克己復禮,司馬尚書沙場驍勇,也是滿門忠孝啊!”
德妃聽了,若有所思,垂首不語。
天子恍然大悟,拊掌笑道:“嗯,司馬愛卿和郭愛卿都是國之棟樑,一文一武,協治天下,朕得了這左膀右臂,文能附衆,武能威敵,文武相合,實乃我大周之福啊!”
“是啊,文武和睦,才能內絕隱患、外御強敵,臣妾愚鈍,尚且知道遵從陛下意志,那起子諫議大夫又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韙,使我大周陷入內憂外患的困境呢?”德妃言辭激切。
這是隱射時政。天子聽了,怫然不悅,許皇后見狀不好,馬上提點道:“德妃,今日宮宴,賀母后壽登高年,只許敘天倫之樂,不許談國家大事,何況,咱們婦人,終究以柔順爲美,還是少插手過問政事,免得陛下煩憂!”
德妃咬了咬脣,心有不甘,道:“是!”
這時,太后不耐煩地挪了挪身子,語氣淡漠道:“孤聽說司馬尚書次子司馬煜已領兵?”
“是,去年升了胡騎校尉,年初才調離關內道軍營,現在河北道節度使陳敬軒麾下效命!”德妃聲音婉轉,連忙拿一雙秋眸目不轉睛望向雍容華貴的太后,希冀她出面過問。
太后滿臉恝然,一笑置之:“嗯,孤前年曾在上林苑見過他一次,瞧着是個有上進心的,沒辜負司馬尚書諄諄教誨,只怕在玉門關外多歷練幾年,假以時日,便能接司馬尚書重任,讓司馬尚書歇歇肩了!”
下面的司馬尚書聞言,趕緊出列,跪下謝恩。
郭貴妃冷冷一笑,忍不住譏諷道:“可不是出息了嗎?臣妾風聞司馬煜練士歷兵之餘,還有閒情逸致打獵,手下兵卒狐假虎威,更是囂張,不顧當地農夫阻攔,踐踏良田百餘畝,氣得農夫發病身亡,幽州司馬深感不安,連夜上疏,密告中樞。”
“齊東野語罷了,明明煜兒派人追擊匪寇,怎有人顛倒黑白?”德妃呶呶爭辯。
郭貴妃挑了挑眉,不假辭色道:“真真假假,原不是咱們爭辯得清,畢竟奏疏已遞呈朝廷,熟黑熟白,只要大理寺過問審理,不出三日,便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