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警員的反覆盤問,宿業把事情經過如實說出。想到當時許剛的樣子,他握緊雙拳,皺着眉頭,“凌晨前後,他一直在喫東西,持續將近兩個小時,我只是想讓他安靜。”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就看到他眼裏充滿血絲,面目猙獰,不停的往嘴裏塞東西。”
“除了這些,他還有別的異常行爲嗎?”
宿業想了想,大膽開口,“實不相瞞。我覺得他言行舉止從來都沒正常過。”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警員的臉色,繼續說道:“從他住進來,沒有和任何人交流過,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如果不是他說夢話,我們都以爲他失語。”
“年輕人住在一起,有點兒脾氣可以理解,但不要以武逞兇。”警察把皈依證還給宿業,對他教導,“既然來白鹿寺皈依,希望你以後在爲人處事上,以善行爲首,不要得理不饒人。”他推開車門,“在事情出結果之前,保持手機通訊正常。”
宿業滿口答應下來。一路上,滿腦子都是昨晚許剛的怪異舉動,心情無比煩躁。他當時覺出有點兒不對勁,所以不想再招惹。沒想到,就這樣死了。那傢伙一直在宿舍,是怎麼死的呢?難道是因爲,偷偷喫的那些東西?
這個疑惑,很快從沈澤那裏得到解答。沈澤早就在宿舍必經之路等他,在得知發現許剛死亡經過之後,宿業衝他豎起大拇指,“行啊你。好大膽量,竟然敢去確認生死。”
“你可別提了。天知道,我轉行都避不開遇到屍體,這事兒我能陰影一個月。”沈澤神情有些黯然,“他死的時候,身邊一堆抗抑鬱藥物的廢棄包裝。以我淺薄的醫學知識來看,應該是嗑藥過量。”他轉向宿業,“你那天半夜起牀,看到他在不停吃藥吧?”
宿業點點頭,“原來他有抑鬱症啊。”
兩人說話的功夫,回到宿舍。剛一推開門,喧鬧的宿舍霎時安靜,屋內所有人把目光投向門口,投在宿業身上。
這個結果,在宿業意料之中。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到,宿舍裏的人會刻意躲避他,會在他背後以看嫌疑犯的目光盯着他,會在心裏說,是這個人對許剛使用暴力,導致人死亡。
他看一眼許剛的牀鋪,乾乾淨淨,顯然被處理過。又把宿舍的人,一個個看過去。每個人在與他目光接觸時,都趕緊避開。
“屍檢結果最快七天出。”沈澤打破室內安靜,“到時候應該會同步出警情通報。”
“唉!真沒天理,讓惡人逍遙法外七天。”
“你說什麼?!”宿業衝過去,抓着對方衣襟,把人提起,怒視對方,“再多說幾句!”察覺宿舍裏幾個人先後站起來,不約而同地走近。他冷冷掃視幾人,“怎麼?想一起上?!”
沈澤連忙上去勸架,“都冷靜點兒,冷靜點兒。想想自己的前途,不至於,不至於。”
自從發生許剛死亡的事故,宿舍裏充斥着壓抑的氣氛。沒有人說話,每個人做任何事情儘量輕手輕腳。其中幾個人,有時間就在整理自己的東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準備搬離。
事情發生頭幾天,宿業擔心許剛的家人會不會找來,會不會把喪子之痛發泄在他身上。轉眼人死已過一週。期間並沒有許剛的親人來過,也沒再收到警方的電話。
而就在這一天的晚上,在宿舍裏一羣大小夥子劍拔弩張地時候,警情通報適時出現在警局官網,算是化解了一場暴力。有人再也無法忍受,連夜搬走,另外幾個也在接下來的三五天之內退房。就連方宏,也趁着找到工作的機會,搬出宿舍。
宿業則在流落街頭之前,把握住最後機會,接到面試邀請。
然而,當他興致勃勃地到達公司,接受面試時,對方隨意問了幾句相關問題,話鋒一轉,逮着他「佛學院」本科僧的身份,一番八卦。末了還非常真誠地告訴宿業,技術棧不太符合,是因爲對學歷太好奇,所以聯繫過來聊聊。
冒充佛弟子,就得經得住,就得忍氣吞聲。宿業衝着對方露出一個淡然地笑,心裏恨不得把對方一戶口本問候個遍。空歡喜一場,想看和尚去白鹿寺啊!
於是,他鬼使神差的來到白鹿寺。想起開功德箱被全寺和尚知道,趕緊把帽檐一拉。剛溜達到五觀堂附近,正趕上開飯。他揉揉肚子,排在隊伍後面,經過漫長的等待,領到一碗素齋。可算是填飽他餓了半天的肚子,頭不暈,眼不花,心情瞬間暢快許多。
偶爾輕來輕去地走動,不用看也知道是寺裏的和尚。原來他們也挺忙,大中午還這麼多事情做。他忍不住吐槽,向下瞥一眼。
樹下,一個身穿黃色長褂的和尚盤膝端坐,手捧經書,樣子極爲認真。宿業調整自己的位置,看清楚對方長相,確定是一禮。剛想打招呼,又縮回手。欠着錢呢,先躲躲吧。
寺院鐘聲響起,一禮合上經書,站在樹旁的石碑前,雙手合十,念一聲佛號,走出拱門。
宿業回過神兒,甩甩自己麻木的手臂,小聲嘀咕:“和尚身體真好。那麼久一個姿勢,都不會麻木,站起來就能走。”他從樹上跳下,特地留意一眼石碑,上面陽文篆刻着「悟道」。
當宿業在車上聽到別人閒談的事情,揣着一肚子火氣,衝回宿舍。他打開電腦,按照關鍵詞搜索,在看了帖子內容和部分評論後,一拳砸在桌子上。
“怎麼麼了?”沈澤嚇一跳,湊近看到電腦屏幕,“你也看到了。”
“這是哪個喫飽了撐得在造謠?”宿業滿腔怒火,“別讓我找出來是誰!”他平時不關注八卦,要不是在車上聽人聊,嘣出「抑鬱症」、「舍友」、「霸凌」、「嗑藥自殺」這些詞彙,他根本不知道有人把許剛的事情發到匿名網站,言語中透露是被他霸凌才嗑藥自殺。
“或許是搬走的幾個之一。”沈澤安慰宿業,“反正是匿名網站,全當沒看見吧。”他岔開話題,“你今天面試怎麼樣?”
“給人當猴兒看!”宿業語氣憤憤,無能狂怒,“活着,可真費勁啊!”他注意到沈澤在收拾東西,“你要搬走?”
“我找到工作了,而且是少有的管住。”沈澤胡亂把衣服塞在行李箱,“你要不然去我那兒緩緩?”
宿業果斷拒絕,“我繼續在這兒苟着吧。”他躺回牀上,一手抱着後腦勺,一手舉着手機,漫無目的地刷新,暗自感嘆,“鹿垣,這個城市,想混下下去還真是困難啊。”
他點開相冊,碎裂的屏幕下,統一打着赤膊的十幾個半大小夥子,露出身上非龍即虎的廉價刺青,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啊,煩啊!”他抓過外套,“我出去走走。留門。”
“等我,一起。”沈澤匆匆合上行李箱,拿着外套,跟着出門。
本來只想自己找個地方借酒澆愁,沒想到沈澤跟了出來。他改變主意,買一提啤酒,兩人去了海邊,沿着潮堤溜達。
二月底的晚上,氣溫很低,冰冷的海風吹在身上,再加上手裏的冰鎮啤酒。宿業和沈澤先後打幾個噴嚏,互相嘲笑對方。
“即將入職的公司怎麼樣?有了解過嗎?”宿業和對方碰杯,順口問。
“不樂觀。”沈澤嘆氣,“比我預想的糟糕。只能說,好歹是份對口的工作。”
“那就對了。每一個剛踏出校門的學生,在進入社會,找工作的時候,都會有你這種心情過渡。”宿業搖搖頭,一臉惋惜,“好好的醫生不做,現在折了吧?”
“宿業。”沈澤喝一大口啤酒,“你以前應該混得不錯吧?爲什麼來鹿垣?”
宿業想了想,“其實,從某些角度來說,可以把社會看作一所大學。不同的是,我從十一歲就進入大學,在現實毒打下成長。現在,也該走出來,規劃規劃人生了。”
“不瞞你說,我在叛逆期,想過當個混混。”沈澤轉頭看着宿業的側臉,“因爲上學的時候,沒少被人欺負。大概就是軟弱的人,都有個慕強心理吧。”
“哦?”宿業轉頭看向沈澤,語出調侃,“是誰渡了你?”
“自然是我家老爺子的幾頓棍棒。”沈澤說完,自己率先哈哈大笑,“老爺子說,我連他的棍棒都挨不住,做不了小混混,頂多算是個小流氓。”
宿業忍俊不禁,“曾經,我認爲混在街頭,橫屍街頭,短暫一生,也是種灑脫。”他望着後浪推前浪的海面,“後來,我發現老天更想看人苟延殘喘地活着,不會輕易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