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醫生的心理診所靜謐得像一座午後的教堂,一切聲音都被暖調純白的牆壁吸收,而一間一間分隔開的診室,就像是教堂的告解室,沈醫生坐在小小的窗口後,聽着每一個病人小心翼翼地告解着心底的罪惡、惶恐、謊言與懦弱。

    安問心裏捧着茶杯時,心裏就想着這些電影般的畫面,直到沈喻的助理再次來請,纔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安先生,沈醫生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助理是女性,講話聲音語調溫柔而專業,像是專業訓練過。隨後轉向任延:“任先生可以在這邊休息,有消息我會隨時通知您。”

    就診登記和手續是早就辦好了的,安問放下茶杯,顯而易見地深呼吸,惹得助理對他微笑,“不用怕。”

    任延起身,兩人在助理的注視下抱了一下。

    -

    沈醫生戴眼鏡,很年輕,鏡片後的雙眼平靜溫和,但令安問想到手術刀。聽聞許多明星也在他這裏做心理建設和疏導,但出於隱私保密,人們並不知道有誰,八卦裏流傳得最多的,就是從花瓶走向影帝的柯嶼。

    有一天深夜,安問和任延在影音室裏看了他的代表作《偏門》,見到沈喻的第一眼,心裏略過念頭,覺得沈喻是被柯嶼這樣一位演員所信任的,所以當然也值得他和任延信任。

    “請坐。”

    沈喻請他坐,繼而起身給他倒溫水,坐下時,兩腿閒適搭着,雙手交握在膝前,姿態如同閒聊。

    “是從幾歲開始不會說話的?”

    安問比了個“七”的手勢。

    “那天發生了什麼事麼?讓你覺得印象深刻,或者某一個深刻,某一個畫面,它出現在了你腦海中,停留在了你記憶裏。”

    安問思考着,神情染上歉意地搖搖頭,隨即給他看手機裏的一張照片,那是他拍攝的日記。

    “你的院長奶奶問你,爲什麼最近話這麼少,是不是嗓子不舒服,你想回答,卻忽然開不了口,”沈喻垂眸看着日記裏的字句,複述出來:“所以並不是忽然說不出話,而是漸漸地有了跡象,只是你自己並沒發現,直到這件事被旁觀的人戳破,至此,你才真正、徹底地在主觀上無法開口。”

    沈喻打了個響指,屋子裏聲控的一盞吊燈倏然滅了,又一個響指響起,燈亮起,“潛意識與主觀意識,有一道開關的橋樑,就像這個響指之於這盞燈。”

    安問微張着脣,有點懵。

    沈喻笑了一下,把手機遞還給他:“你玩過推理遊戲麼?或劇本殺,也許答案就存在在這些細碎的線索裏,也有可能這些線索追溯到頭後,其實什麼都沒有。但沒關係,我們就當玩遊戲,所以想聊什麼就聊什麼。”

    安問點點頭,等着沈喻詢問下一步。

    “不說話的開頭那幾天,你感冒了,是哪種程度的感冒?”

    安問打字給他:「發燒,在鄉中心衛生院住了兩天院,不記得什麼了。」

    “那麼,7歲以前在福利院的生活,你覺得過得如何呢?有沒有經歷什麼大的變故?”

    安問怔愣住,看來任延沒有跟他交代什麼多餘的背景。沈喻洞悉人心,微微笑:“你朋友只負責考察我,並沒有透露你的祕密。”

    安問在手機上一字一句打着自己的身世:「五歲前在寧市生活,五歲那年夏天被媽媽帶到鄉下,媽媽忘了來接我,我被福利院收養,直到今年夏天。」

    沈喻注意到,他沒有用“遺棄”這個詞,而是溫和中性的“忘了來接”。

    “那麼你父親,還健在嗎?”

    安問點頭:「家裏人一切安好。」

    這樣的身世,顯而易見有着蹊蹺。作爲心理醫生,沈喻聽過了太多的豪門祕辛,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晗了頷首:“任先生來諮詢的時候,提到你在某些情況下會開口說話。是什麼時候?”

    安問:「喝酒的時候。」

    “你酒量怎麼樣?是醉到失態後會說話,還是微醺?清醒以後,你會記得自己說過的話麼?”

    安問舉起倒滿溫水的紙杯。

    “一杯就醉?”

    安問:「我不記得自己喝醉後發生的事、說過的話,但任延告訴我,喝醉後的我很清醒,記得所有事情,也有理智,並不會胡言亂語。」

    他一邊打字敘述,沈喻一邊在病歷本上寫寫停停。筆尖刷刷的聲音輕柔而穩定,彷彿是在畫一卷沒有盡頭的曲線。

    那些聲音恆定摩挲着安問的大腦,與身邊座鐘的嘀嗒聲交織。

    腦海裏出現了一根電話線般的黑線,一直反覆,又像一團毛線,線頭不停被扯出,他像西西公主一樣蹲在線團旁,身體忽大忽小,小着時,覺得自己彷彿成了漫遊奇境的愛麗絲,周圍的所有一切都放大了,衝他壓迫而來。

    好睏。

    安問眨了眨眼,四肢乏力起來,感冒對他的影響如此之深,似乎連眼睛睜不開了。

    “只是醒來後的你,什麼也不記得。是不是像在一個掛着水幕的洞穴裏,你坐在裏面,看着外面的一切。外面有一個你在走着,聞得到花香,也吹得到清風。現在你也想走過去。”

    手機從手裏滑下。

    “嗯……”

    安問半倚着沙發軟榻,臉柔軟安適地歪向一側,身體鬆弛,哼出一聲帶有鼻塞鼻音的迴應。

    “喝醉了之後,爲什麼也只跟任延一個人說話?即使周圍有別人在場。”

    “因爲不能說話。”

    “但是任延可以。”

    “……本來就在等他。”

    “等到了他,所以跟他說話?”

    “嗯……”

    “跟我說一說你媽媽離開時的畫面,還記得嗎?”

    “黃色玫瑰,旗袍,很遠的路……坐了很久的車,不許我跟別人道別,坐在福利院的門口,看着車子開走……”安問蹙了下眉,聲音裏染上不安,“我追了上去,她很着急,對我揮手說,回去等着,不要摔跤。媽媽着急起來就會兇,我被她一兇,就不敢再追。車子在門口調了個頭,叔叔開的車,媽媽坐上了副駕駛。她扶着窗口,探出了半個身體,頭髮卷卷的,被風從後面吹着,像一團黑色的泡沫,淹沒了她的臉。她什麼也沒說,眼神很焦急,好像哭了。”

    “後來呢?”

    “後來我一直等,她總是不來,但是她讓我回去等着。我猜,她可能是想來接我的,但是有事情耽擱了,耽擱久了,一百天,兩百天,就忘了,忘了以後忽然想起來,就覺得算了……我們經常這樣的,有什麼事,總也不做,就當作忘了,等記起來時,就說反正也遲了,乾脆就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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