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午膳給你多加個雞腿兒”的語氣說“把你爹的爵位傳給你”,好像慶城伯府的爵位有多不值錢似的。

    舒朗可不敢天真的應了他老人家這話。否則他前腳踏出武英殿大門,後腳京城無數勳貴家裏立馬炸鍋。在嫡長子沒出任何差錯的前提下,嫡次子繞過前頭大哥承襲了爵位的現實例子擺着,會有人不動心嗎?

    到時候他榮舒朗怕要成無數嫡長子的公敵。

    何況,大哥何辜?

    舒朗放下碗筷,擦拭嘴角,轉身認真看向正喫東西的陛下:

    “學生與大哥自小一道兒長大,大哥雖只虛長學生三歲,卻待學生如兄如父。學生幼時頑劣,不得父親喜愛,大哥便強行帶學生一道兒讀書識字,坐臥一處,纔沒叫學生長歪了去。

    因此學生也最是曉得大哥爲伯府世子的身份付出了多少努力,習文習武,嚴於律己,十九載來不曾有一日懈怠。他的優秀不僅學生看的見,想來京城人都能瞧見。敢問陛下,我大哥究竟犯了何錯,您要如此待他?”

    今日這番話若是傳出去,榮舒堂便要被無數人質疑是否犯了什麼十惡不赦大罪,才觸怒陛下,被削了爵位繼承權。

    皇帝好似沒聽出舒朗語氣裏的不滿和質問,用了兩個小包子又喝了一小碗湯,在海盛公公的服侍下漱口淨手後,這纔好笑的看着他:

    “怎麼?朕隨口一提,你還氣上了?這脾氣可不似你父親,倒跟你繼父有幾分相似。”

    舒朗硬邦邦道:“不敢,柳府與安樂候府並未行大婚之禮,學生不敢僭越,高攀不起侯爺這一聲繼父。”您隨口一說旁人可不敢隨口一聽,否則沒了小命都不知道咋死的。

    皇帝身子往後一靠,是個很放鬆的姿勢,不經意間帶出幾分不羈的痞氣,不似高高在上的帝王,倒有幾分沙場悍將的神勇。只聽他緩緩問:

    “這是連書辰一道兒遷怒上了!”

    舒朗不輕不重道:“學生不過在陳述一個事實。”不遷怒他,難道我還能指着你鼻子罵嗎?沒那麼多命,也就暗暗嘲諷一波罷了。

    皇帝見他坐在那兒身板兒挺直,神色嚴肅,是非常認真的在跟他講道理,也是非常認真的在跟他生氣的模樣,便覺這小子有趣。宮裏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如此有生氣的小孩兒了,指着桌上的海蔘湯道:

    “先喝,喝完了再給朕捏捏,闔宮上下,就你敢用那麼大手勁兒捏朕,舒坦!其他人都怕多用兩分力氣就將朕這把老骨頭給捏碎了,太不得勁兒!”

    這麼會兒功夫,舒朗切實體會到了伺候皇帝老爺的艱難之處。端起湯碗一飲而盡,氣勢相當豪邁,喝完了直接用袖子抹抹嘴,行至皇帝身後,一言不發給人捏肩捶背。

    很有幾分賭氣意味。

    看的海盛公公眼皮子直跳,心說照這位小爺的面色,他若不知情怕是要喊“救駕”了,可着滿皇宮的尋摸,都尋不出第二位敢這般自如給陛下臉色瞧的人了。

    沒錯,在海盛公公看來,舒朗就是在明晃晃的給陛下甩臉子,關鍵陛下還不生氣,雖面上不顯,但他伺候陛下多年,自能瞧出陛下心裏頭還挺樂呵。

    海盛心說,從這方面來看,說舒朗是忠勇親王的嗣子,那是丁點兒錯沒有的。

    舒朗可不是真不要命的跟皇帝頂牛,他也是一步步試探皇帝的底線,在對方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作妖,用以表明他的態度,他得讓皇帝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裏。

    否則今日之事一旦傳出去,會給大哥和他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當然,他面上給人擺臉色,可手底下絲毫沒含糊,保證把人伺候的舒舒服服。否則就不是作妖,而是作死。

    這個分寸拿捏的困難程度,堪比安樂侯去國子學裝孫子,十分考驗人的智慧。

    只不過安樂侯是去丟臉,考驗的是他的臉皮薄厚程度。舒朗眼下考驗的不是他的膽量,而是體力。小半個時辰過去,皇帝從椅子挪到小榻上,整個人在他的一雙大力金剛掌下發出了輕微的呼吸聲,眉宇舒展,睡顏安詳,是一副進入美夢的樣子。

    舒朗則不同。

    海盛公公見陛下好不容易能睡個安穩覺,感動都快哭了。瞧舒朗累的額頭出汗,體貼的幫舒朗在旁邊打扇擦汗,連茶水都親自喂到舒朗嘴邊,還不時用眼神鼓勵舒朗不要停。

    等陛下睡熟,舒朗出了一身汗,感覺比在國子學被五個司業追着跑一天還累,手腕微微發抖。他精神恍惚的想,相比於陛下,祖母可真是太體貼了,給祖母捏了小半年,都沒今天這一遭刺激。

    海盛公公熱切的扶舒朗去側殿換衣裳,嘴裏感激的話不要錢往出蹦:

    “近日朝政繁忙,陛下已經連着好幾日沒歇息好了,還是小公子您會討陛下歡心。您一來啊,陛下喫的香睡的好,比看多少太醫都管用!哎,您伸伸手,老奴給您穿上,這是太子早前的常服,陛下都叫人收着,現下您穿正合適!”

    就連舒朗伸胳膊他都能誇出朵花兒來,誇的舒朗恍惚以爲他不是伸胳膊叫他幫忙穿了下衣服,而是比別人多長了兩隻胳膊一般。

    就很離譜。

    等他終於一身清爽歇過氣兒來,海盛公公親自點了兩個機靈的小太監送他出宮。

    行出皇宮,舒朗還沒琢磨明白他今日這一遭究竟所爲何事。

    彼時,海盛公公目送舒朗離開,腳下幾乎沒發出聲音,生怕吵醒陛下,小心翼翼回了偏殿。

    誰知剛走進,便聽陛下聲音裏帶着幾分將睡未睡的暗啞道:“走了?”

    海盛湊近了爲陛下整理好被角,輕聲回:“剛走。”

    陛下眼睛都沒睜,輕笑一聲:“累壞了吧?”

    海盛也覺得有趣,點頭道:“可不是,真真是手指頭都擡不起來了。”

    陛下翻個身,嘀咕道:“年紀輕輕,身體虛成這樣,太子八歲時都比他有勁兒,老夫人也不說多管管,就慣着他。”

    海盛守在旁邊,見陛下睡意正濃,擺手示意進來的太監退出去,小心守在塌邊,輕聲道:

    “就這一根獨苗苗,老夫人着緊些也是應當。”

    等了半天沒聽陛下回應,海盛以爲陛下睡了。

    誰知又聽陛下吩咐道:“之前擬的旨叫人頒下去吧。”

    舒朗以爲他進宮一趟,頗有些虎頭蛇尾,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頭腦,回府還跟老太太嘀咕來着:

    “可算是曉得什麼叫聖心難測了,在宮裏我都不敢敞開肚子往飽喫,還是在家舒坦。反正將來我是不想往那地方擠的,太受罪,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我覺得在府裏陪您老人家嘮嘮嗑兒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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