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榮府門口,舒朗跳下車後,腳尖兒一轉,人就進了隔壁伯府。

    打從這伯府換了主人,舒朗來這邊就跟回家似的,既不用通傳,也不用避着誰,府裏下人見了也都恭恭敬敬喚一聲“二公子”,比榮橋當家那會兒可自在多了。

    他回來的早,管家樂呵呵的將他領進和光院書院,叫人送了酒菜過來,小聲解釋:

    “伯爺近日手頭事情多,一時半會兒走不開,瞧着您心情不好,不若老奴陪您喝一杯?”

    舒朗心說管家改口也夠快的,大哥這就成伯爺了,乍一聽還有點不習慣。

    擺擺手,直接把自個兒攤在窗邊小榻上,累的不想動彈,看管家親手擺好酒菜,突然出聲問道:

    “榮橋是不是又給大哥使絆子了?”

    管家身形一頓,起身將窗戶支開個縫隙,讓屋子裏空氣流通起來,小聲解釋:

    “大公子接手伯府本就突然,下頭人心難免躁動,老伯爺又捏着手裏的人手不放,還指使人調轉木倉頭搞內訌,近日軍中鬧了好幾起事,好不容易壓下來……”

    舒朗垂眸,榮橋不願意便宜了大哥,他早就有所預料,他之前和大哥商量過,秦檜還有三個朋友呢,榮橋手裏的人,大哥想如數收服是不可能的,那就得收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順勢殺雞儆猴,讓下頭人看到大哥的能耐,纔不敢隨意鬧事。

    要做到這點不是一日之功,大哥身上只有羽林軍校尉的職銜,而榮橋身上的忠武將軍一職並沒有被陛下一口氣擼掉,因此大哥想要攏住軍中舊將,便要多轉兩道手,效果勢必大打折扣,且有的磨呢。

    管家嘆口氣,給舒朗腦袋下頭墊了枕頭,無奈道:

    “要是老侯爺還在就好了。”

    舒朗心想,誰說不是呢?原本這些傳家的東西,該是當爹的一點點慢慢交到兒子手裏,恨不得將兒子扶上馬,再送一程。老侯爺在的時候,榮橋還不至於如此不着調。遇上榮橋這麼個爹,也是大哥倒黴。

    可這種事,誰都能幫大哥一把,就舒朗不能摻和。他若出面幫大哥籠絡舊部,極大可能是幫倒忙,誰讓他現在是忠勇親王榮軒的兒子,和伯府到底隔着一層。

    舒朗擺手:“福伯,我歇息會兒,待大哥回來了我與他一道兒用晚食,您打發人去隔壁跟祖母說一聲,別叫她老人家擔心。”

    房門被輕輕關上,福伯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舒朗雙手後枕,盯着自小到大瞧了十幾年的屋頂發呆。

    大哥的書房自來對他沒有任何祕密,小時候經常在這裏一待就是一整天,後來幾年與大哥日漸疏離,來了也只顧吵架。近半年倒是沒少來這裏躲清閒,他從不翻看大哥桌上的東西,大哥對他也沒什麼忌諱。

    下頭的人看他們兄弟兩關係親近,待他的態度自然不同。

    這一日經歷了太多,舒朗就這麼雜七雜八想了許多,現在腦子裏還有根兒線沒有捋直,飄在那裏隨時有可能打成解都解不開得結。

    以前他拒絕去想這些,頗有些混喫等死的意味。如今終於見着了活下去的希望,有些事情便不得不想。

    不知過了多久,舒朗雙眼微闔,夢裏從窗邊進來的風是柔的,廊下鳥雀輕啼是暖的,便是院中幾顆翠竹颯颯聲好似也帶上了香氣。

    舒朗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的色彩是如此鮮亮。

    他迷迷糊糊的想,或許之前嘴上說的不在意,死就死吧,又不是沒死過,享受當下就好了,表現的也很不在意,很灑脫的樣子,差點兒把自己都騙了。

    可事實上,好不容易得來生的機會,卻要一日日給自個兒進行一場無人知曉的死亡倒計時,眼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卻無能爲力,他真的能灑脫嗎?

    不過是無可奈何的選擇罷了。

    就似他整日說着享受當下,可從未注意過大哥書房角落日日都換的花,老管家走起路來左腳不明顯的跛,還有這榻邊上他幼時不離手的虎頭枕。

    他隨意躺平,並非生性鹹魚,而是不敢和周遭一切產生感情,以免走的時候擁有太多放不下的牽掛。

    徒留遺憾。

    也不知過了多久,舒朗感覺有溫熱的毛巾搭在腦門兒上,耳邊還有聽不太真切的聲音,好似大哥在和管家詢問什麼。

    他的心太舒服了。

    腦子昏昏沉沉的,藉着困勁兒艱難的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舒朗感覺是被嘴裏的味道給苦醒的,屋裏已經點上了燈,朦朦朧朧,給人一種十分溫暖的錯覺,身下也不是書房臨時小憩的榻,層層疊疊,寬敞舒坦,定睛一瞧熟悉的帳子,竟是他以前住的常樂院。

    張張嘴,感覺胃裏都是苦的,雖然肚子也跟着湊熱鬧咕嚕嚕叫,可被這味道一衝,舒朗絲毫胃口也無。

    不用問都知道是什麼情況了。

    榮舒堂聽到動靜,從外頭掀起帳子掛好,手裏端着一碗米粥,瞧見弟弟瞪着一雙無辜的眼睛看過來,無奈道:

    “終於醒了。”

    舒朗四肢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在大哥幫助下艱難坐起身,問:

    “什麼時辰了?”

    榮舒堂先用手在他腦門兒上試了試體溫,將粥碗往他面前一推,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跟喫毒藥似的艱難往下嚥,這才小聲解釋:

    “丑時了。”

    舒朗驚愕,再有一個時辰大哥就得準備上差,他這是睡了多久?

    榮舒堂看出他的困惑,揉揉眉心,露出一絲疲態,低聲道:

    “我回來後發現你睡在書房小榻上,怎麼都叫不醒,沒敢告訴祖母叫她老人家憂心,便遣了人說你今夜睡在這頭了。”

    榮舒堂眼裏有一絲深深的疑惑,他問舒朗:

    “守光,大夫說你雖是偶染風寒,起因卻是憂思過重,你有什麼心事是不能告訴大哥的嗎?”

    舒朗端起粥碗三兩下刨了個乾淨,擦了嘴,感覺手腳有了點兒力氣,拍拍牀榻,示意榮舒堂上來。深更半夜他可是個病人,除了牀,哪兒都不想去。

    心事嘛,以前大約是有的,眼下還真沒了。

    這是兄弟兩自舒朗五歲後第一次抵足而眠,感覺挺新奇。

    舒朗調侃他哥一句:“委屈榮伯爺跟人擠一張牀榻了!”

    榮舒堂盯着弟弟躺好,用被子把自個人裹緊,這才輕哼一聲道:

    “你當我在羽林軍操練,在軍中和下屬同吃同住,都是高牀軟枕的嗎?”

    舒朗一噎,琢磨着大哥面上不顯,心裏頭正窩火呢,這是氣他把自個兒給搞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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