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裏已經演示了無數遍從校門口倉皇而逃的樣子，光是這樣想着感覺呼吸已經快要停滯，遙遠的人的衣角似乎突然放大了好多倍，在視網膜上掃來掃去。
放學的鈴聲已經敲響過了快十分鐘，除了留下來打掃教室衛生的同學，班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本來擁擠的教室立刻就顯得空曠起來。我轉頭想回座位上，忽然瞥見教室後門外站着一個身影。
他看見我像是看見救星似的擡頭，立刻朝後門的方向走了幾步，但始終猶豫着沒有進來。對我揮了揮手，我疑惑地走近。
來人是宋亞軒，他看見我後露出了得救的表情：“你們班人都走完了，也沒有誰出來，我也不好意思大聲喊你，還好你看見了。”
“有什麼事嗎？”
宋亞軒四處看了一下，似乎在確定自己的話不會被別人聽見：“翔哥讓我告訴你，他先走，你過個二三十分鐘再走。這樣校門口就沒什麼人了。我跟翔哥一起，先走了啊，你自己注意安全。”
“好的，謝謝。”
我有些乾癟地道謝，看着宋亞軒不拖泥帶水地立刻轉身準備下樓。他規矩地揹着書包從我的視線裏走遠。鬼使神差般，我朝後門探出頭來，看見宋亞軒走到樓梯口，嚴浩翔也站在那裏。
他遠遠地看着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我們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嚴浩翔似乎是剛剪了頭髮，髮絲都規規矩矩地在該在的位置。沒有任何出格的跡象，就像從前一樣。
宋亞軒走到他身邊之後也沒見他動，嚴浩翔仍然是保持着這個姿勢。我知道我們隔着這樣十多米的距離對視。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嚴浩翔整個人彷彿被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像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一樣。
他的兩隻手隨意地垂在身體兩側，走廊處的高溫讓他的耳朵有些發紅。嚴浩翔的神情似乎是想對我說些什麼。
僅是頓了一下，嚴浩翔跟着宋亞軒的腳步離開了。我將他離去最後一瞬停留在視線中的衣角和手腕反覆細想，除了茫然的酸楚再也咀嚼不出別的滋味來。嚴浩翔很快下樓，我立刻跑到窗邊，看着他的身影，少年的背影精瘦而堅強，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這樣的天氣是沒有風的，傍晚的時候更顯悶熱，教室裏的空調還沒有關，倒數第二個走的同學叮囑我走了之後記得關燈關空調。我敷衍地大聲答應自己會記住。我看着嚴浩翔一步步朝向校門走去，每一步都很輕盈。
他們兩人這時候走在一起反而沒有話說，似乎在他們之間縈繞着一股奇怪的氛圍。我只是站在樓上默不作聲地看。嚴浩翔低着頭走，然後擡起頭，這氛圍似乎有些悲壯。悲壯。我爲自己腦海裏突然跳出來的這樣一個詞語心驚。不斷勸自己打消這個念頭，
還有三步就出校門。嚴浩翔心裏想。
還有兩步就出校門。我心裏想。
嚴浩翔的臉頰似乎在閃着光。
前腳剛踏出校門，門口的人蜂擁而至。那一瞬間我看見無數的攝像頭立刻對準了嚴浩翔。站在樓上看見的是一片人浪涌過去。我從來沒有見過嚴浩翔被人羣困住的樣子，從前的時候都只看見他像只泥鰍滑溜地鑽進車裏。
只能遠遠看見他的背影，我想着嚴浩翔現在一定很難受，真想有個超能力什麼的能夠輕鬆地將他和人羣分隔開。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指尖都涼了。嚴浩翔在視線裏離我很遠的地方慢慢地向前移動。
貼着石材檯面的手臂皮膚已經冷透，我想着這樣一個滑稽的對比，炎熱的擁擠和冰冷的空曠。
密集的人羣中不時傳出“不要擠到小孩“的呼喊聲，可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往後退，這樣的勸告似乎只是停留在口頭上的笑話，在炎熱的夏天一下就蒸發在空氣中。
嚴浩翔肩膀的肌肉看起來都很是緊張，他低着頭看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司機不得已從車上跳下來，隔着三排人向嚴浩翔長長地伸出手。嚴浩翔被人羣擠得左搖右晃，鬆開一隻死死抓着書包帶的手向前伸，努力想要夠到司機的手。還差一點，終於夠到了。情急之下司機用手肘不留情面地抵開橫亙在自己和嚴浩翔之間的人，一個用力將嚴浩翔拉了過來。
嚴浩翔一溜煙地鑽上了車，車門立刻被司機關上。司機繞過擁擠的人羣，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終於一屁股坐在駕駛座的時候，瞬間感覺呼吸都輕快了不少。嚴浩翔坐在座位上，神色晦暗，不知道在想什麼。
車輛還沒有發動，他兩次從後視鏡裏面瞥司機的臉。車裏面的空調開得很足，似乎是體面的一種過程。背上有些涼，剛剛在人羣中被擠出一身汗，現在突然坐在涼快的車內，被汗水打溼的衣料立刻變了一個溫度。
這樣的涼爽讓嚴浩翔感到清醒。他想着自己一定要說點什麼。車輛點火，發動，司機的動作一氣呵成。嚴浩翔摸着自己純棉的校服外套，摘下口罩，抽了座位旁的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時間瞬間被溼透，他能透過紙巾隱約看見自己手指皮膚的顏色。
“哎喲，這些人，真的是找不到事情做了，一天到晚跑人學校來。”司機的聲音像是有穿透力一樣直接敲進了嚴浩翔的心思裏。嚴浩翔左手一用力，將剛纔的紙巾攥成了一團，空調風吹着，嚴浩翔感覺自己似乎拿着一個冰塊。
“王叔，能麻煩您稍微開慢一點嗎？”嚴浩翔終於開口說出了這句話。他轉頭看了看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人羣。這個速度跑得快的人仍然能夠追上，現在兩側仍然有人舉着手機在拍攝。嚴浩翔看了一眼這情況之後呼了一口氣，有些放鬆地靠在座位上。
“啊？”司機大爲疑惑，“再慢他們可就追上來了。”
“王叔，剛纔外面熱，裏面又涼。進來之後我感覺腦袋有些暈，然後覺得有點反胃，怕到時候堅持不住直接吐在車裏，”嚴浩翔的聲音裏似乎真是有些難受，“我們在車裏，就算他們追上來應該也沒什麼關係。王叔，麻煩你在輔道開吧，他們在馬路中間也不安全。輔道車少，也不會太影響別的車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