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花纏枝 >第1章 第一章
    永康二十二年,除夕夜,公主府的主宅內只有一處點着燈。

    外頭飄着清雪,落在門檻上,亦落在青石地磚上,久而久之積了厚厚一層雪白,卻不見有人打掃。

    婢女疊柳提着螺鈿貼花的食盒,步履匆匆地走在漆黑的迴廊上,生怕耽誤了時辰。

    過了子時便是大年初一,更是公主花甯的生辰。

    房內,花甯披着一襲火紅的狐裘,斜倚在金絲楠木製成的貴妃榻上,身前的火盆燒得正旺。

    她雙眼低垂,跳動的火苗印在漆黑的眸子裏,如同心中僅剩的那一點期冀,雖微弱但足夠支撐她活下去。

    蔥白如玉的手指按在一張細窄微卷的紙條上,是宮中一個月前傳來的消息,說聖上病危,太辰殿宮門緊閉。除了太醫李煥和右相時秦觀,誰都不許出入。

    “時秦觀……”花甯咬着牙,恨不得將這三個字嚼碎碾爛。

    如今朝野上下,唯時秦觀馬首是瞻,然太子之位空缺已久,若聖上真有個三長兩短,倒是他篡權謀位的絕好時機。

    這個禍亂朝綱的權臣正是她的駙馬,是她傾心相付愛了半生的男子。

    “只盼父皇吉人天相,盼三皇兄早日歸來……”花甯正喃喃自語,忽聽門咯吱一聲微響,擡眸,見進來的人是疊柳。

    “殿下,宮中剛剛送來的御膳,還冒着熱氣呢!”她雙頰凍得發紅,周身裹挾着一層風雪寒氣,兩眼卻笑得如彎彎明月,“聖上年年都記着您的生辰,奴婢真替您感到高興,奴婢覺得,這苦日子馬上就要過去了!”

    花甯默默地看疊柳將食盒裏的鑲金花紋盤一一端出擺好,希冀又攀上心頭:或許李煥妙手回春,華佗再世,父皇轉危爲安了。

    “送東西來的宮人可還帶了什麼話?”花甯問。

    疊柳身形一頓,仔細想了想,最後搖着頭答道:“倒是沒有,只說聖上御賜膳食,奴婢謝恩領賞,再擡頭人已經走了,怕是趕着去別家送賞。”

    花甯點頭,微微嘆了一口氣,自從她被時秦觀軟禁,消息便斷了。

    “殿下,是江南府送來的鮮筍!聖上還記得您從小就愛喫筍呢。”疊柳擺好碗筷,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用得都是最鮮香的食材。

    鮮筍?花甯愣了下神,思緒不禁回到從前。

    她本是上官家最得寵的公主,當今聖上如珠如寶的女兒,年年江南府進貢的第一批鮮筍,都是先送去公主府。

    康樂公主府建在獅子巷,左鄰右舍不是王爺便是國公,極其尊貴。而其中,又數公主府的規模最大建得最爲精巧。

    原因無他,皇帝寵的。

    花甯出生的那日,漫天七彩霞光,南部水患不治而退,北部邊境連連傳來捷報,皆是大吉之相。顯宗皇帝一高興,看後位空着,便封了花甯的生母爲皇后。

    真正的母憑女貴。

    盛寵之下,花甯雖爲女兒身卻被當作男兒教養,騎射、兵法、武藝均和其他幾位皇子一同學習,雖然偶爾調皮搗蛋一下,但各位先生仍舊努力的把她當作太子候選人培養。

    原本在花甯眼裏,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她都已經擁有,沒什麼值得稀罕的。

    直到某一天在翰林院的藏書閣玩耍時,她遇到一個眉目如星的謫仙人,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面貌俊朗昳麗,身姿風采灼灼。

    他眼眸似一團化不開的濃墨,花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時,總想起那雙眼睛。

    於是差人打聽,方知道是新赴任的國子助教,戶部侍郎的兒子,不過是個庶出的,名字叫時秦觀。

    此人命苦,因生母出生低賤,所以從小不受待見,遭盡冷眼,京城衆多世家子弟,鮮有人與他結交。

    然他自幼苦讀,寫得一手好文章,戶部侍郎惜才,便舉薦他去翰林院校書。

    幾月前藏書閣一角失火,雖及時撲滅,但仍有半部典藏被毀,此書乃孤本,聖上震怒。

    不過此事終究沒有鬧大,皆因時秦觀過目不忘的本領,他竟連夜將那半部典藏給默寫下來。大學士校驗後發現一字不差,聖上大喜,便擢升他爲國子監的學官。

    花甯見多了紈絝,對時秦觀這樣的便覺得新鮮,還順帶幾分憐惜,誰料她頻頻示好,對方卻並不領情。

    幾番下來,花甯相思成疾,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便求聖上賜婚。

    堂堂公主嫁給一個侍郎家的庶子,起初自是遭到極力反對,祖母皇太后甚至氣得臥牀不起,但從來沒有什麼是花甯得不到的,她鬧了一出以死相逼的戲碼,整個皇城震動。

    聖上不忍她折騰自己,乾脆兩眼一閉,答應了這門婚事。

    想她到底是公主,橫豎吃不了虧。

    花甯苦笑,如今回頭重看,從遇到時秦觀開始,她便是一步錯,步步錯。

    婚後,兩人不見夫妻恩愛,時秦觀守的是君臣之禮,除非必要,鮮少踏進花甯的閨房。

    少年氣盛,他越冷漠,花甯便越不服氣,她放下身段,百般千般地討好。

    時秦觀去哪兒,她便跟去哪兒,坊間笑話她是悍婦、妒婦,她渾不在意,可若有誰敢說駙馬一句不好,她敢揮着鞭子打到別人家裏去。

    時秦觀嫌她不懂人間煙火,她便洗手做羹湯。

    時秦觀說她從不體恤百姓,不知世間疾苦,她便頂着日頭到城門外設棚施粥。

    時秦觀說她不如尋常良家子賢惠,她便從頭開始學習女紅,細細的針尖傷了她成百上千次,方纔繡好一塊鴛鴦戲水的錦帕。

    即便如此,時秦觀從未誇讚過她一句好話,頂多附身長揖,說公主賢德。

    終於,花甯累了。她繳械投降,問時秦觀到底喜歡她什麼樣子。

    時秦觀說,他想登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之位,他求花甯成全。

    於是往後十年,花甯無畏無懼地扎進朝堂的紛爭裏,爲排除異己用盡手段,不惜結黨營私、殘害忠良。

    彈劾她的帖子越積越多,聖上震怒,到頭來卻只是罰她閉門思過。

    苦心經營至永康十二年,時秦觀被封爲右丞相,隔日,花甯被診出喜脈。

    她自覺圓滿,盼一家和睦,不料未滿一月,時秦觀就納了一名歌姬爲妾,特地安置在相府。

    如此羞辱,花甯自不能忍。

    她趕到相府,命人將那歌姬打出門外,可向來冷漠少語的時秦觀竟擋在了歌姬身前,指着鼻子罵花甯是市井的潑婦。

    一側是結髮十載的丈夫,另一側是聲淚俱下的歌姬,花甯夾在當中,覺得自己荒唐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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