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竺攙扶花甯下車,步行前往天子居所,疊柳緊隨其後。
八月仲秋,日頭溫和,金色的光點灑在花甯身上,她舒爽地眯起眼睛。
不再畏冷可真好啊。
兒時單純,花甯總覺得宮闈幽深,好不自在,於是剛滿年歲就着急忙慌逃出宮去,在自己的府邸稱王稱霸,瀟灑快活。
反觀只比她長了一歲的三皇兄阿昀,扭扭捏捏捨不得離開母親,天天吵鬧哭鼻子,最後被父皇硬趕出了宮,讓大兄和二兄笑話了好一陣子。
花甯沉溺於舊事,不知不覺想了一路。
“殿下,小心臺階。”白竺輕聲提醒。
花甯回過神,發生已經到了奉陽殿。
總管太監張盛延正守在殿外,看到是康樂公主,忙俯身行禮,“老奴見過公主殿下。”
“張公公。”花甯上前虛扶一把。
張盛延鶴髮童顏,面容慈藹,先後服侍兩代君王,最懂聖心,花甯向來尊敬。
前世風雨飄搖之際,也是依靠張盛延,花甯才能及時得到宮裏的消息。
“本宮求見父皇,勞煩張公公通傳。”說完,卻見張盛延的眼裏閃過一絲尷尬。
“莫非父皇正在接見重臣?”花甯又問。她也不是非要今天面聖不可,見不到父皇,改道去母后的坤德宮也是一樣的。
張盛延搖了搖頭,指着殿內悄聲道:“是溫家那位小青天!”
花甯頷首,恍然大悟。
裏頭應該是國公爺的嫡長孫,溫書瑾。
也難怪張盛延剛纔那副模樣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與溫家這位長孫不對付,皆因溫書瑾在十四歲那年寫了篇著名的《金釵論》。
文章寥寥千百字,通篇痛批康樂公主爲了做出令自己滿意的髮釵,把全京城的金匠都抓進了公主府,制不出釵便不放人走,乃驕奢淫逸之典範,專橫跋扈之翹楚。
百姓爭相閱讀,私下說她是皇家的恥辱。
花甯氣得睡不着覺,她明明付了高於市面三倍的工錢,還供喫供住,好生養着那些金匠,怎麼到了溫書瑾的筆下,她竟寫成了個山間土匪的模樣?
實在可惡!
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在一次宮宴上,花甯故意觸溫書瑾的黴頭,兩人最後扭打在一起,以溫書瑾單方面破相告終。
後來聖上逼着她去國公府賠禮道歉,溫書瑾卻稱病不見。
再後來,花甯嫁作人婦,爲了扶持時秦觀,她和溫書瑾成了政敵。
正想着,殿內忽然傳出天子盛怒,“好你個溫家小兒,要不是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朕早就貶你出京了!”
殿內殿外的人懾於龍威,通通屏住呼吸不敢動彈,生怕出岔子跟着倒黴。
只有花甯不懼,“本宮進去看看吧。”她擔心溫書瑾過分剛直,把父皇氣出病來。
“有勞殿下了。”張盛延苦着一張臉,聖上心情不好,底下人就跟着提心吊膽。此時此刻,也就康樂公主出面最爲妥當。
宮人掀起竹簾,花甯剛擡腳走進殿內,便見到宮女太監跪了一地,瑟瑟發抖,自己也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
她皺了皺眉,真不知道那溫書瑾究竟說了些什麼,如此觸怒天顏。
聲音清亮爽朗,隱隱含着浩然正氣。
“句句屬實?朕看你是胡攪蠻纏,公私不分!”
這溫書瑾,怎不知何爲審時度勢?花甯加快步子,入到內殿,一眼便看到顯宗帝怒目圓瞪,面色發青,想來被氣得不輕。
地上伏着一人,身着緋色官袍,低着頭,看不清面貌。
“父皇息怒,保重龍體要緊!”花甯見到前世日夜牽掛的父親,百感茫茫,一時不忍,泣下淚來。
顯宗帝哪裏捨得愛女傷心,顧不上生氣,忙將她召至身前。
“甯兒怎麼來了?乖孩子莫哭,父王不生氣了,你瞧父皇。”見花甯的眼淚似玉珠一般落個不停,顯宗帝既感動又心疼,趕緊扯出笑臉哄女兒開心。
花甯噗嗤一笑,父皇還把她當成乳母懷裏的小女娃呢。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惹您生氣?兒臣願意爲父皇分憂。”見到顯宗帝體魄強健,雙目如炬,她的心情已好了大半。
“朕知道你孝順,不是什麼好事,吾兒不聽也罷。”顯宗帝爲花甯拭去眼淚,朝伏在身前的那人遞去一個眼刀。
花甯瞭然,看來溫書瑾剛剛彈劾的人十有八九是她。
這讓花甯不禁想起前世的溫書瑾。
由於性格過於剛正不阿,溫家這位長孫的仕途並不順暢,可謂歷盡曲折。
他以諫諍爲己任,大膽直言,幾次惹惱聖上,都被貶到下面的州縣歷練。
最嚴重的一次,他在邊境附近的臨州府當了三年通判,期間突厥來犯,差點死於兵燹。
然溫書瑾一身才學,智謀過人,致力於造福百姓,願爲窮苦發聲,在地方享有很高的聲望,很快又回到京中任職。
永康一十八年,被授予左相之位。
可惜最後獲罪入獄時,花甯已經受到時秦觀的監視,無法再爲這個昔日的政敵做些什麼。
她見過罪狀,上書左相結黨謀逆,實在可笑至極。
花甯堅信,溫書瑾絕不會做一個背叛朝廷的奸佞小人。
“好了,你下去吧。”顯宗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可伏在身前的人彷彿沒有聽到一般,非但賴着不走,還一字一句地說道:“公主殿下孝心可鑑,臣有幾句話想對公主殿下說。”
顯宗帝悶哼一聲,很是不滿,花甯卻好奇溫書瑾到底想說什麼,便道:“你說吧。”
“謝公主殿下。”溫書瑾叩謝。
花甯腦海中的溫書瑾只有十四歲時的少年模樣,以及幾經宦海沉浮後的滄桑模樣,至於中間一段時期,她全身心撲在時秦觀的身上,並未注意過這個日後的名臣左相。
青年時期的溫書瑾,花甯是第一次見。
只見他緩緩起身,面容肅穆,衣冠齊整,劍眉之下一雙晶亮透徹的鳳眼,彷彿要將人看穿,光是對視便讓人覺得壓迫。
花甯心驚。
好一個溫司諫!
“上月初八,公主將駙馬爺的舅舅曹寅曹大人毆打至重傷,上上月十五,公主綁了時府的姨娘周氏將其扔進深山自生自滅,當月二十,公主在瓊林宴上掌摑一名太史監的官員,毀其前途。臣斗膽問公主一句,何爲禮法?何爲孝賢?如何做天下女子之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