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帶着不安的心情瞧着那個人,他臉上戴着面具,面具遮住一隻眼睛,而另一隻眼睛下竟有黑色的紋路,紋路順着臉的輪廓一直延續到下巴,一些眼尖的村民還在外鄉人開襟寬鬆的和服裏看到若隱若現的黑色條紋。
他從什麼地方來?又要到什麼地方去?村民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外鄉人站在那裏便有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感覺。
外鄉人在他們村子暫時住下了。
他買了船,看樣子大抵要出海。
村民們沒有打擾外鄉人,目送外鄉人離開,誰也沒阻攔,誰也不敢阻攔。在之後的日子他們也從外鄉人平時的作風窺視出幾分端倪。
他的存在感和壓迫感太強了。
說到存在感,村子裏曾也有一個存在感強的人,不過與其說人不如說神使,——曾經的神使。
村子近年越來越繁榮,但三年前他們並不富裕,以前的村子常年經受海浪的侵襲,可全村人依海爲生靠海喫海,不願離開故土。
村子裏的巫女帶着他們在海邊祈禱,巫女戴着金冠搖動神樂鈴,跳着神樂舞,希望神明能庇護他們,那天天很晚,火把很亮,巫女的舞很好看。
第二天清晨,天矇矇亮,漫長的黑夜過去了。
新的希望和幸福降臨。
神明賜予他們一位神使。
神使知道一切即將發生的事情。
他知道何時會落下一隻蝴蝶,知道何時會發生海嘯,但神使並不知道人禍。他指導村中的人避開天災,村子慢慢富裕起來,村民享受着神使帶來的恩惠並尊敬他。
神使將自己預知到的東西都告訴村民。
村子裏所有人都很開心,神社外堆滿了村民的禮物。
所有人都愛戴神使,神使感到人們的善意,產生了感情。
村民們敬重神使,神使也願意溫柔對待他們。
他們安穩地生活着,日復一日。
直到——。
預言第一次出現錯誤。
在神社,神使低下頭,對不起出海的人。
村民們沒有責怪神使,那種情緒被稱之爲原諒,即使有不滿,也隨神使過去的恩惠而煙消雲散。因爲神使他們纔有今天,因爲神使他們才富裕起來,如果不是因爲神使他們會有更多的人死在海中。
他們要求的也不多。
這次預言就像一個意外,沒錯就是意外。
意外頻發怎麼辦?巫女不知道,她只知道神使是神明賜予他們的禮物,難道他會帶來災禍?
神使第二次第三次出現了錯誤。
村民在神使背後嘀嘀咕咕,和巫女和村長商量。
神使一點也沒有看見他們的異常,他仍和平常一樣預言。
越來越多的錯誤出現了,爲什麼會錯誤,明明星相告訴他就是如此,爲什麼會出錯?他不明白,巫女也不明白,村民也不明白。
漸漸的神使變了。
他在村子裏的地位發生了變化。
神社外沒有禮物,沒有溫言,只有苛責,他害死了他們的父親、丈夫、兒子......
神使心情不定,仍待在神社占卜觀看星相,但每次結果都是一樣,全都一樣,冰冷的事實告訴神使全錯了。
神使說着說着不爭氣地開始哭,巫女執意讓他離開,說實話巫女也不明白爲什麼。
神使低下頭,往前走,每次回頭希望巫女挽留,卻次次看到巫女驚疑的眼神。
當晚巫女一把火燒了神社。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一切是這樣。
火舌發瘋似的在神社亂竄,肆無忌憚地吞噬巫女曾經在意的一切。人們發現神社着火已經晚了,鳥居倒了,橫樑斷了,巫女死了。
巫女死前跳了最後一支神樂舞,神樂舞是在神面前讓神開心而跳的舞,枯骨戴着金冠配着花簪,一手持尚未被焚燒殆盡的扇子,一手持神樂鈴。
村子裏再也沒有人會神樂舞了。
巫女聽見高天原傳來的神諭,啊,那不是在和她說話。
殺了他——他對高天原來說是個隱患。
殺了他——現在正是他力量最爲薄弱的時候。
殺了他——你長久以來的任務就結束了。
稻荷神複述命令的聲音微微發顫,“您是說要我......將荒大人除去,是嗎?”
怨念、信念、妄念。
貪、嗔、癡。
巫女已經無所謂了,什麼都無所謂了。
哀莫大於心死。
趕出神社的神使走在路上被孩子們拿石頭砸,路過的村民們圍着他,對他指手畫腳。神使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神社被燒了,巫女死了,村長查出是有人惡意縱火,他們找不到兇手,可神社沒有看到神使,村長心裏有數了。
村長帶着村民在海邊找到神使,不由分說將神使綁起來,神使是最後一個知道神社被焚燬的人,壯麗的神社荒蕪悲涼。
“既然他失去了預知的能力,不如放棄這個孩子,將他獻給海神,這樣還能平息災禍。”
“是啊,已經有太多人因爲錯誤的預知死去了。他就是災禍!”
“死啊,我的孩子他本來能活着,你爲什麼還活着!你爲什麼活着......”
神使沒有死,至少現在還沒有死。
人們有怨氣,但他是神使,是神的使者。
村民們反對把神使獻祭給海神的提議,至少第一次被否決了。
神使依然在預知,只不過依然是錯的。
他們試着反向操作,結果還是失敗了,不管神使說了什麼,全是錯的。
距離逢魔之時還有些時候,一個步行的外鄉人走進小小的村莊。
外鄉人太奇怪了。
“要什麼?”
“船。”
“是,大人。”賣船的人不自覺用了敬稱,他聽出外鄉人對他的不耐煩,那是一種不滿意的眼神。
外鄉人住在海邊。
說他出海,他也不像要出海的樣子,可說他不出海,他買船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