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青年人覺得自己的父親就像一座山,坐在他的肩頭可以擁有整個世界。
等他十歲時,隨着先生認字讀書,開始覺得這世界和父親和他描述的有所不同。
又過了幾年,青年人看了許多書,又取得了秀才功名。
聽他父親說,這是他們家祖祖輩輩沒有男丁能取得的巨大成就。
那一夜中年人破例喝了些酒,眼中竟有淚光。
青年人覺得從那時起,他依舊敬畏着父親,但是不再認爲他說的都是真理。
他對人對事,有了自己獨特的見解,並且認爲只有自己的認知才代表真理,父親那代人已經過時了。
已經年過四十的中年人此時坐在椅子上,看向稚氣未脫的兒子,覺得自己和山路上父親的影子重合起來。
原來二十年前,父親說的纔是對的,中年人懷疑起自己這二十年來的堅持。
中年人想讓兒子快跑,離開自己,離開這個家,若是可能離開大晉則更好。
只要兒子能平安、健康地活着,活到他能見到他的兒子出生,那該有多好。
二十年來的隱忍,蟄伏,早已將中年人心中的雄心壯志消磨乾淨。
他不知道爲什麼要在大晉潛伏,爲了替父親報仇嗎?
可是他們來大晉就是爲了搶佔這天下,當年影龍衛追殺他們不過是各爲其主。
他早就不恨影龍衛那些人,反而更恨讓他們父子過來大晉當密諜的主子。
按中年人的性子,他寧願和敵人真刀真槍的戰場搏殺,也不願意現在窩在姚安這個小地方,圖謀所謂大事。
一旦東蠻人的身份敗露,大晉人不會放過他們父子,大晉十多萬精銳埋骨他鄉,這仇沒這麼容易化解。
東蠻是大晉人的叫法,他們自己稱自己爲渤水人。
關外的家鄉也不會輕易讓他們回去,最近有消息傳來說那邊已經準備建國,就是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國號。
可這些都不是中年人最關心的,他只想知道留在家鄉那邊的母親有沒有人照顧。
父子倆就這樣坐着,直到燭火燃盡,也沒說話,再有一個時辰天將放亮,青年人實在無法忍耐,看向父親欲言又止。
中年人此時不關心,故鄉那邊的事情,他在思考到底該如何做,才能把兒子從未來的風暴中摘出來。
“此事你不要再管了,我會安排,你回去休息吧,過些時日,你早早上州里準備參加鄉試吧。”
青年人又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只是低頭稱是,便退出了書房。
當青年人離開書房後,不多時一個身影在窗邊閃了出來。
燭火早已熄滅,無法看清這個人的樣貌,他壓低聲說道:“丙七應該是失手了,那小子身邊好像有高手保護。離得太遠,沒有聽到打鬥的聲音,所以不確定丙七的情況。”
中年人隱藏在屋內的黑暗中,心思卻不在這件事情上。
中年人敷衍道:“我們小看了肖家,看來上回失手後,肖家也不是什麼事情也沒有做。”
黑影有些懊惱地追問道:“什麼時候再次動手,上面催得很急,家裏希望讓更多的人手混到大晉來。肖家商隊經營了這麼多年,他們各處通關的人情早就打通,把這些商隊搞到手,是完成任務最快的方式。”
“這些不用你說,記住誰纔是這裏主事的人,辦好你自己的事就好。這些年能活下來的人手本就不多,照你們這麼濫用早晚一個不剩,還談大事?我族還談什麼入主中原!”
黑影沉默片刻說道:“你我都是聽命行事,身不由己。我也不願意見到老七出事,此地是你主事不假,但你也不要忘了你們父子的身份。”
中年人忽地起身來到窗邊,向窗外探出身子,嘴貼在黑影耳邊,咬牙說道:“你知道我做事的手段,最後一次警告你,我們的事不要牽連我兒子,否則大家魚死網破吧。”
黑影並不怕中年人的威脅,居然輕聲地嗤笑下,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這是你阿母的信,裏面有她的髮簪,雖然你離家多年,相信你應該還認得。記住族人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們。”
看到黑影舉到面前的信,中年人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用顫抖的手接過信,輕輕地關上了窗戶。
片刻後,昏暗的燭光再次亮起。
張景清和趙先生同到縣衙時,時間還早,二人便相約到後堂喝些茶。
被清涼的夜風吹了一路,趙先生此時情緒有些緩解,陪着張景清閒聊起來。
張景清喝了口茶,看向趙先生。
“肖華飛這個年輕人屬實有點意思,今夜的場面就是在江南也不多見吧。”
趙先生回想起剛纔的場面,也點點頭,略有惋惜地說道:“此子名聲,將來定能響遍大晉,可惜他不肯用心科舉,詩詞再好終歸都是小道,有些浪費了。”
張景清進士出身,自然心中也贊同趙先生的話,不過這不是他今晚邀請趙先生留下來喝茶的目的。
他內心斟酌着,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過了一會,好似無意間說道“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差別很大,太晚了不好。”
趙先生聽明白了張景清的意思,這是叫他儘快把肖華飛那邊的事情搞定。
原本對那件他並不着急,可看自家大人的想法,有些事不能再拖了,他打定主意,最近幾天就去見見肖華飛。
這事對二人來說,只是個小插曲,沒有當成大事,三言兩語間便決定完畢。
張景清還有正事要和趙先生商議,他坐直身體放下茶杯,神色一正。
“趙兄可曾看過近來的邸報,上面說最近這三個月要開始外察地方官員。不知此事對本官可有影響。”
趙先生見張景清談起正事,馬上收拾好心態,大腦飛快地運轉起來,這事當然也與他有關,他和張景清本就是共生關係,如此大事他其實早就留意過。
他看了眼張景清,謹慎答道:“在下認爲此次外察州府一級的官員,應該不會有事。按舊例,吏部爲難的都是縣屬一級的官員,他們恐怕要有麻煩。”
張景清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有些猶豫地看了眼北方,低聲問道:“先生也知道,早年本官爲民請命...那個...這回會不會被放在名錄上,萬一如此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