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們二人之間的關聯恐怕只能到達如此地步了。
雙方從一開始,就是走在截然相反的道路上。夏洛蒂可不是那種被人算計了,卻能當無事發生的性子。眼界與性情是兩回事,她可以看到無限遼遠的未來,但也可以看到近處身前的污暗。
她在“鏡中人”身後悄悄說話,也算是對他之前那種曖昧問話的回敬。
她的身軀是冰冷的,連呼出的氣息也是冰寒的。“鏡中人”眼眸沉寂,祂身形倏然散開,百千位的幻影一下子都消散不見,祂的面龐出現在漩渦裏,就好像那漩渦本就是祂本身。
祂凝視着夏洛蒂,那是一副與她從前完全不同的形態。她飄然若霧,好似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幽魂。
人魚癲狂的腦子中生出點疑惑,這與它之前見過的那位並不是相同的形貌。但這疑問也很快消失,因爲它已被瘋狂侵染。更何況,成爲“靈”,本就有各自的手段,改變容貌不過等閒。
漩渦“注視”着夏洛蒂,祂淡淡道:“我從你的顯形中看到了‘陰暗’,看到了‘沼澤’與‘森林’的影子。前段時間有傳言說,那帶着‘疫病’的沼澤的主人已然死去,我還以爲是祂哪裏觸怒了神靈,可現在看來,祂是死在了你的手下。”
“靈”很難死,但如果是自身存在的“概念”被剝奪,那麼哪怕是復活醒來,也不會再是這世上最靠近神祕頂端的人。
夏洛蒂漂浮在空中,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長裙,漆黑的長髮在她的身後散開,看着祂,她露出一個淡薄的好似迷霧的笑,她輕輕道:“你受傷了。”
漩渦不答。沉默了一會,祂才緩慢回道:“果然,瞞不過你。”
“不是我給予的傷勢,”她眯起眼睛,繚繞在她身邊的寒氣讓那洶涌的海潮都有凝結成冰的趨勢:“是在很久以前,我想想,不會是在你我分開之後吧?”
她故意表現出一分訝異,但“鏡中人”沒有被激怒,祂的心思若淵,彷彿從未興起過波濤。夏洛蒂道:“我之前就猜想過你是如何登上‘靈’位的。我那時聽說過,在你邀請我外出的時段,有人於大庭廣衆之下,在衆人傾聽演講時,將一國的王后刺殺在公衆下,因爲有我給你作證,所以你身上的嫌疑並不大……儘管有人想要將髒手潑到你身上,奪取你身後的巨大財富,可因爲這一點,遲遲無法做到……”
她冷笑道:“可其實,他們的懷疑纔是對的。因爲那時的你,確實是有兩個。”
漩渦聲音嗡然道:“不錯。這還得多謝那時的神祕不顯。”
夏洛蒂道:“你和我一樣,不是靠自身生出‘概念’,而是靠篡奪他人!”
漩渦大笑道:“我可不是那種天生的超凡!它們有時間有能力有機會去自主生成,去得到這天地間的一部分,可我們都只是人類!就算再有天分,沒有資源與基石,在壽數到來前,從無到有的成就‘靈’位,豈是沒有機遇的人能做到的!”
祂說的是實話。在一片神祕的荒漠,夏洛蒂當初想要得到祕藥書,都要付出自身身受詛咒的代價,後面想要蒐集有關超凡的書,幾年下來都是寥寥,她看到過太多困守在森林中的死去的女巫、還有喪生在遺蹟中的探險者,這個時代,是一切都還未開闢出來的“死境”。
人們在遭遇到不能理解事的時候,除開用時間來消磨它們,沒幾件能被解決的。
在這個時代走上這條路,註定了只是摸黑生存的先行者。而先行者,大都只有死路。
可夏洛蒂與薩羅都不一樣,他們是能夠在死路中開闢出生路的存在,是一個時代也蓋不住的超然之人。能以人之身屠“靈”,這在之後的千年萬年,也是沒多少人能做到的。要知道,在未來的時代,“靈”又有另外一個稱呼,它們被稱之爲“邪神”,是“真神”下的叛亂者。
漩渦聲音平靜下來:“祂以爲祂可以糊弄我,祂將我看作可以用言語戲耍的存在,祂告訴我,祂是另外一個我,可以幫助我復仇、幫我變得強大、幫我踏上偉大之路……我只是讓祂承諾我的成真而已。信守諾言是一項品德,既然祂沒有,我就幫祂有!”
“可你還是沒有逃過被掌握的命運,”夏洛蒂忽然笑了起來,她一笑,那片片的冰凌就在她身邊生出,它們環繞着她,像是在環繞着自己的主人。幻譚主執掌“沼澤”的時候,祂永遠是在與“陰暗”和“腐爛”爲伍,而到了夏洛蒂掌握了祂的概念,她卻將其與“森林”的一部分結合起來,成就了永遠繚繞在林中的晨霧。
“你或許是真的在歸來的途中遭遇到了什麼,”夏洛蒂道:“但你在與‘鏡’相遇之後,或許是之時,你還遇到了另外的一個召喚,那召喚,是來自於——紅月!”
漩渦嘆道:“你說的不錯。”
夏洛蒂的聲音幽幽:“可是,你真的就甘願被這樣掌握嗎?哪怕——那是紅月?”
這樣的問題簡直就是不該問出的禁忌之問。一時間,哪怕是漩渦也停止了運轉,一邊的人魚王感覺到有什麼詭祕的東西正沿着它的脊背在往上升,好像有什麼東西觸及到了這裏,祂們在傾聽、祂們在討論、祂們在竊竊私語……
漩渦忽然急速逆轉起來,就好像是被觸動了核心,人魚王最後看到的,是蒼白的少女化爲了一朵冰潔的花,好像有一位鮮花環繞的幼女坐於其中,她轉頭望來,面上的笑容比它在海上見到的粼粼的波光都更爲耀眼。
海水將科倫諾斯的都城沖刷了一邊,斯黛拉的身上和劍上,都染上了敵人的血。她的劍術並不好,終歸不是出入戰場的將軍,她曾經見過不少死人,她丈夫的頭顱就是由她親手割下,但她到底沒有與人陷入絕境拼殺過。
那叛亂的份子,一部分是來自外出的軍隊,她沒有想過自己會受到背叛,另一部分是來自邊遠的勞力——戰爭確實是給她帶來了無匹的名望,將周圍的國家都全然震懾了一遍,但也帶來了高昂的負擔。她佈置下的安撫的政策被遠方的官員一頓操作,就成了更爲苛刻的雜稅,嚴酷的律令帶來的,是不甘的反抗。
這其中當然也還有野心家們的手段,甚至是一開始就有他們的插手。但斯黛拉相信,如果不是這次的神祕力量插手,矛盾不會這麼快就爆發出來。
她站在一隻簡陋的船上,看着周圍慘淡的光景。一時間,什麼野心、什麼慾望,都被這一場大水沖刷得乾乾淨淨,在她的身邊,那位不離不棄的將軍道:“陛下,我們需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再將一切都整理下,去將那些受災的人拯救起來,去準備物資、去調動軍隊……”
斯黛拉驀然笑了起來,她喘着氣着:“你認爲還有可能嗎?”
將軍一時語塞,他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斯黛拉將手中劍執起,透過那明亮的劍鋒,她看到了自己狼狽的臉。她看到了自己孤獨而落寂的過去,看到了自己志得意滿的現在,也好像看到了自己本該迎來的輝煌光耀的未來,她看到年老的自己坐擁在廣闊的領土上,對着恐懼着自己、尊崇着自己的下面的人說:“我本該將這片大陸全部征服的……”
可一晃眼,這些就都消失不見。
她嘆道:“凡人的一切妄想,都抵不過神祕的一絲泄露。未來,一定是屬於那些超然存在的,我啊,不是有哪裏不足,只是恰好立在了那變革的點上,被時代的浪潮覆滅了下去而已。”
她提起劍,看到了將軍和身邊人面上浮出的極度的恐懼。她擡起頭,看到天上白日現出的紅月,比潮浪更洶涌的“瘋狂”狂卷而來,她笑道:“你想要什麼?”
“怎麼回事?”將軍驚怒道:“我們不是將那羣叛亂者都殺了個乾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