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鬆鬆垮垮的綁着的過耳長髮忽然脫開,髮絲癢過他冷笑翹起的嘴邊。

    面上神色閃過幾絲顯而易見的痛苦。

    納蘭薇望着他,眼裏多了幾分嫌棄加上憤怒。

    “你這是在做什麼?最難的關頭我們都過去了,什麼事也都做了,你莫不是如今忽然良心發現了?太可笑了吧!”

    這刻薄的話語希望逢着一場酣暢淋漓的爭吵,卻靜靜迴盪在空中無人回答。

    空蕩的帳篷裏,只餘她憤怒的喘息聲。

    那片刻的尷尬漸漸化作納蘭薇臉上繃不住的勃然怒火。

    她握着拳,正欲破口大罵,卻見那男人失魂落魄的低頭冷笑,笑得壓抑卻清晰可聞。

    一點沒有尋常的狡詐與滴水不露看不出來的城府。

    片刻,男子停止了笑聲,臉上異常沉靜,卻還是帶着幾分煩苦愁緒。

    納蘭薇呆了下來,淡淡的望向他。

    男子帶着默默望着她,輕聲問道。

    “蕭白芷是爲了那虛妄的萬人之上的尊貴地位的承諾,宮鸞錯是爲了有個人喜歡她,不管那個人是誰。你呢?爲了什麼在這裏?”

    納蘭薇雙眼一皺,眉宇間似是有怒氣閃過。

    “你在做什麼?你是要我們兩個做什麼?像兩個小女人一樣促膝長談,去述說彼此的心事感受?!我們這種沒有明天的人,有什麼必要去談心事?!你可不可笑!”

    男子對那雷霆大怒無動於衷,只默默望着她,依舊等待她的答案。

    “告訴我,你爲了什麼?”

    納蘭薇望着他,如看着瘋子一樣,覺得他無可救藥。甩了袖子,便要轉身就走。

    只是她走到帳門口,腳步拌了拌。回頭滿是不可思議的,像是想到一個可能。

    她手心靈力綻放,威勢鋪天蓋地。

    她一臉威嚴兇悍道。

    “你不是軒轅煥,你是誰?!滾出他的身體!”

    男子眼裏沉靜如水,似乎一點沒有被那陣勢嚇到,只是依舊異常溫和的望着他,平聲道。

    “告訴我,你爲了什麼?”

    那溫柔的眼睛彷彿會說話一般,下意識讓人很有述說欲。

    頂着狂風驟雨般的壓迫,只爲求一個答案,一個感受。

    這不是軒轅煥,真的不是軒轅煥!

    納蘭薇心裏一跳,莫名的慌張起來。

    也許是這男人看上去很傷神,也許是沒人那麼與她輕聲細語的講話,也許那個問題她其實很想釋放出來。

    她腦子一亂,便吐出了字。

    “我…想讓納蘭艮死。”

    男子似是沒想到這個可能,臉色變了變。

    “可爲什麼呢?你愛他不是嗎?”

    元煥記得,她是多麼多麼喜歡她的父親。爲這一點點好,能歡喜到蹦起來。

    這個世界,應當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納蘭薇聽到這句話莫名惱怒起來,臉色劇變的厲害,惡狠狠的質問道。

    “你到底是誰?我警告你…”

    她話音未落,卻平靜的聲音打斷。

    “爲什麼呢?”

    這一聲,像是咕咚一聲的細石投湖,引起陣陣漣漪。

    她沸騰的情緒,被別人的平靜帶動。猶如滾燙的鐵上覆蓋上了冰雪,滋啦滋啦冒出白煙。

    納蘭薇愣住了,身子漸漸發起抖來。

    “爲什麼?”

    男人糾纏不休的問着,似乎執着的要一個答案。

    納蘭薇轉過了身,按住了自己的手,希望尋到些許平靜。

    不知什麼原因,她輕輕嘆息一聲,像是妥協,還是想述說了。

    “納蘭嫡系是不該存在的一族,他們活在嚴苛的條例中。沒有自我,沒有棱角壓抑的喘不過氣來。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最好。納蘭艮是個可憐的男人,一輩子嚴於律己,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活着做什麼。他要做別人叫他做的事,娶別人要娶的人,生一個他不想要的孩子。太過於壓抑了,他忽然的爆發,忽然的尋求真我是何。卻推翻了一切,變成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你看到的他,解放的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所以,我要殺了他,給他一個解脫!爲他可憐的一聲,爲這個紀律森嚴的世家。我要殺光他們,殺光這羣被逼迫,不開心的人上人。他們解脫了,納蘭嫡系這種世家,就不該存在着。”

    她急言令色的說着,哪怕背影也看得出猙獰不堪的臉。

    元煥望着她,臉上漸漸的失溫。

    他血色迅速的褪了下去,轉瞬便一片慘白。

    他張着嘴,不斷吸氣吐氣,但是還是跟不上起伏的心跳。

    他覺得空氣漸漸稀薄,快要窒息。

    不,不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

    那個世界,不是這樣的。

    納蘭艮,是個率性自在的人。

    風度翩翩,扇不離手,張口成詩,酒醉高歌。文能鋪墨陳詞,琴棋書畫樣樣通。武能孤身破萬軍,妖界妖王不敢進犯人間,得百年安定。

    只是他時常外出尋仙蹟,會仙友,是個不參與鹿鳴臺的出塵散人。

    不是個野心勃勃,迷茫癲狂的瘋子。

    而納蘭薇,也不該是個被戰爭家族荼毒成這樣冷酷無情的人。

    元煥望着她的背影,一臉堅定而執着道。

    “有一個世界,與這裏完全不同。那裏,納蘭艮是個截然不同的人。喜歡畫畫,喜歡下棋,與地仙們飲酒談天說地。但是叫他來打仗,總是左推右推。那個世界,納蘭家在他管理下,鬆了許多,每個人都是和煦笑着。”

    “那個世界的納蘭薇,叫納蘭允薇。她有點調皮,很可愛的女孩子。很年輕活力,討人喜歡,很多男同事明着暗着都喜歡她。她很敗家的買好多衣服鞋子,每天都穿的不一樣。但是她又很隨和,幫人家打文件,送文件,訂外賣,幫蠢同事收拾爛攤子,避免他被領導罵。她真的很好,沒有人不喜歡她的。她與她父親間關係也不錯,可能是幼時有疏忽。但是納蘭艮很關心她,她也歡喜納蘭艮的關心。有點矛盾又奇怪的關係,但真的都很好,她每天開心的笑着。我真的,真的好想你見見她,天啊,你要是能見到她就好了。”

    講到最後,他有點哽咽,眼睛都紅了起來。

    只定定的望着她,不知道期待個什麼回答,不知道想在她眼裏找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朝着她說這些是爲了什麼。

    就是特別想告訴如今這個冷血絕情但是極其孤獨的女孩,另外一個她真實的存在着。

    納蘭薇沒有笑,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眼眶睜着的望着他,臉色變化莫測。

    她急促的喘着,拳握的極緊。

    她努力將那滾燙的淚意壓下,她用力的甩了甩頭,將那理想的世界宏圖從腦海裏壓下。

    她沙啞着道。

    “我不管你是誰,從哪個世界來。我不需要你,這個世界不需要你,你把原本這裏的軒轅煥還回來!你走!”

    她神色僵硬,滿是抗拒着這個全然不同的人。她的話語,幾乎是從咬緊的牙縫裏飄出來的。

    帳篷之內,是她浪潮般洶涌的呼吸聲。

    元煥緩緩的站起,彷彿卸下了身上的沉重血腥的膽子。

    他眸光破碎,卻望着眼前似乎柳暗花明。

    他腳步輕泛,感受到枷鎖褪去後的自由與新鮮的空氣。

    回頭看,那是金玉鑲嵌,璀璨耀眼的寶石王座。而底下是白骨累累,血跡斑斑。

    他沒有一絲留戀,一點不捨,轉過了頭。

    帶着笑容,邁向那廣闊天際,風吹沙動。

    納蘭薇滿懷惆悵,不知什麼情緒望着他離去,只是眼裏止不住的淚光氾濫。

    儘管不捨,儘管陌生,儘管初遇。

    她抓住了手邊的羊毛氈,咬了咬脣,沒有阻止。

    遠遠看,蒼天之下,黃昏淡光中。

    那人融入那片色調,甩着手臂,闊步向前走。

    寂寥荒原上,那人漫步神閒,無拘無束。沒有一絲牽掛煩惱,說不出的恣意瀟灑。

    那個闖進這個世界的人,那個截然不同,不合適這個世界的人。

    那個其實更好,更溫暖的人。

    忽如其來的出現,忽如其來的消失。

    如一道流星,劃過天際,溫暖了一瞬間,便迴歸冷寂。

    那人走得遠了,納蘭薇卻依舊望着那個方向,眼裏失去了光芒。

    直到天地寂靜無聲,她輕輕的吐息,不知對着帳影燭深說了句什麼。

    卻只餘那影子,幽幽的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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