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遊山客 >第5章 高嶺之花
    南邊的森林裏,天氣極好,陽光飛濺。問觴微微睜開眼睛,手背放在額頭上遮住了許些耀眼的陽光,心情很是複雜。

    七年了,思德就是這樣過來的麼?每日每夜,除了修煉喫飯睡覺,沒有任何人陪伴,與他共度年華的,只有孤獨。

    他好像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也沒給未來做過打算,只是她曾經說等他變強了回來看他,他就一直守在這裏,哪兒也沒去。日日夜夜,與烈日驕陽作伴,與星辰月光作伴,與簌簌風聲相依,與皚皚白雪共情。年年歲歲,少年的模樣變得堅定成熟,他等的人卻遲遲不來。

    問觴想這該是個多麼傻的人,怎麼就這麼倔強呢。如今她看他的確是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會自己烹飪,自己蓋房子,自己打獵抓魚,好像什麼都會、什麼都不怕似的,可原來他就是一個闊綽的小公子,喫穿不愁,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誰都不捨得讓他受一點傷。

    等到那一天他只剩自己了,在一片陌生的森林裏,聽野狼叫,被蚊蟲咬,沒有人教他如何防身,沒有人心疼,受了傷淋了雨都只能自己面對,他該有多無助啊。

    他在漫長的七年裏結實了孤獨,也變得更加堅韌,可是,他本不用過得這麼艱辛。

    也許他也掙扎過,懷疑過,可是在見了她時,那些話就說不出口,只剩下滿腔的欣喜和感動,才明白在她也許他也面前的自己有多懦弱和不堪一擊。

    問觴閉上眼,感覺眼睛澀澀的。

    想着想着,感覺體力耗盡,睏意襲來,不覺中就在樹下睡着了。陽光透過樹影零碎地撒在她身上,透出一片彷徨的光影,金色的樹葉在風的吹拂下,輕輕地落了她滿身。

    夢裏畫面遙遠,細雨綿綿,執傘獨立,古畫油紙木傘輕輕轉動,雨水順着傘沿滑落,形成一道水簾,一片朦朧。

    擡眸望街,一街的淒涼伸延至心底,微微有些苦澀。

    多雨的季節,曾經避雨的街道,空無一人。

    雨還在淅瀝不停,泥土的清香瀰漫在脣邊。花木搖曳,連着心緒,很是不寧。

    遠遠的,街邊傳來敲鑼打鼓和詩的聲音,聲聲入耳,她側耳去聽,聽了幾聲,不自覺地跟着和了起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嗎,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

    她恍恍惚惚地吟誦完,才覺察自己竟跟着敲鑼人和了起來,困惑漫上心頭,轉頭尋找聲音來源:“怎吟的這樣悲傷的調?”

    無人應答,連敲鑼聲都漸行漸遠,很快隱祕了蹤跡,叫她尋覓不得。她心中疑惑,轉回頭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撐傘獨立的男子,面容在雨霧中看不清晰。

    她怔怔地看着,好像那熟悉又遙不可及的雙眼在含笑着凝視着她。

    脣,輕顫。

    雨中飛揚的黑髮有了幾分涼薄的溼潤,流轉瀲灩的深邃紫色致命得動人心魄,溫柔的笑,彷徨到不真實。

    手中的淡木紙傘毫無預兆地“啪”一聲掉落在潮溼的地上。

    她感到頭痛欲裂,好像要記起什麼,但又有着層層的桎梏將她封鎖。她彷彿迷失在一片叢林裏,怎麼也撥不開眼前的荊棘。藤蔓將她狠狠綁住,她拼命地想見光,卻一次次地被藤條拉扯回黑暗。

    眼前的男人溫柔的眉目佔據了她的腦海,她要見他,去撥開雨霧看清他的臉。她要記起他的名字,大聲地挽留住他。

    時間彷彿靜止了,翩躚的衣袂,帶動了過往,消散了浮塵。

    就在冥冥一剎,她就要啓脣喊出那熟悉的名字,卻又忽地,時間畫面出現了裂痕。然後猛然間破碎。

    千萬碎片猛烈擊向四方,眼前人的身影瞬間消失殆盡,不知何去何從。

    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眼角還有些乾澀,看天邊的餘暉,怕已是黃昏了。

    陰暗的雨褪去,取之而來的是柔軟的陽光。她回憶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不太愉快的夢,心裏難受得緊。

    正發着呆,光芒下透着白皙光澤的一隻手輕輕捻去了她黑袍帽子上的樹葉,動作輕柔又細膩,似乎是怕吵醒她。

    問觴一怔,擡眸望向陽光下的青年。

    青年耀眼的身姿挺拔又俊朗,在陽光下落下一道長長的剪影。刺眼的陽光照射他的臉光芒忽爍,手腕上的青筋在光線的交織下若隱若現,帶着青年人的挺拔與強健。他睜着一雙漆黑的眸,溫潤地笑着,只是一道長長的血痕很是不合時宜地印在臉上,

    問觴蹙眉,伸出手在他的傷痕上輕輕碰了一下:“怎麼回事?”

    指尖沾染上了斑駁的血跡,光影下,指尖瑩潤婉轉然而增添了一抹妖豔的血紅。思德愣了一下,隨即笑着說:“小傷。師父今日可有餓肚子?”

    問觴見他袖口,腰部,腿部和臉都有劃傷的痕跡,衣服上也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整個人看起來似乎有些灰濛濛的,一看就像歷經磨難回來的人。想到他今天離開這麼久,嚴肅地道:“你去哪兒了?看你這樣子,像去泥坑裏打了一天滾的。”

    思德把她帽子上的最後一片樹葉捻去,從腰間把彆着的晶瑩剔透的花拿了出來。這朵花竟然環繞着銀色的仙氣,花瓣如同玉琢冰雕一般閃出鑽石般的光芒,瓣片柔嫩,彷彿一碰就會碎成千萬結晶。下面的青莖透出一片清朗的色澤,清逸若立。

    問觴一怔,看那花散發出的濃郁仙氣和獨特的特徵,又看看思德滿身的帶着許些毒氣的血痕,驚訝道:“斷腸花?”

    斷腸花生長在荊棘叢生的斷崖絕壁上,周圍盡是嶙峋的山棱銳角和有異毒的刺草,一不小心就會劃爛肌膚溢發毒氣。因爲地勢險要,很有墜入懸崖的危險。在那裏採摘斷腸花,可謂是九死一生。

    問觴坐起身,盯着斷腸花看了半天,心裏感動,嘴巴卻不留情:“採這做什麼,這花有毒,你想害我?”

    思德張了張嘴,無辜道:“我哪敢啊。”

    問觴嘆了口氣:“你怎麼這般胡來,若是出了意外,我如何救你?”

    “出不了意外,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思德湊坐在她身邊,笑道,“雖然斷腸花毒性猛,但花型嫵媚,姿態尚佳,詩詞裏曾拿它作比美麗的女子,寓意着美麗且高貴。”

    他頓了一頓,喊道:“師父。\"

    問觴擡起眼睛看他。

    眼前人彎起脣,溫潤的眼眸浸上一片笑意縹緲的色彩,如汪汩汩深泉肆意涌動:“從懸崖峭壁上採摘的高嶺之花,才配得上你。”

    問觴霎時間說不出話。眼前高大挺拔的少年半跪在她面前,手裏執着一朵斷腸花,眉眼溫柔而虔誠地看着她。

    她很久沒有這種窘迫的感覺了,只覺得自己配不上少年人那樣炙熱純淨的目光,更談不上什麼高嶺之花。一時間,一向心高氣傲的她竟犯起了難:七年前,人人見她都是害怕的、唾棄的,她感受到最多的就是來源於他們的恐懼和惡意,而七年後,竟有人赴湯蹈火,以最虔誠的姿態、最純淨的眼神仰望她,她竟覺得陌生、惶恐,無所適從了。

    思德見她沒動作,試探地喚了一句:“師父?”

    問觴回過神來,張張嘴,吐出個單字:“啊。”

    思德哭笑不得:“師父,怎麼發起愣來了?接着啊。”

    問觴看着他,許久,撫上他柔軟的髮絲,思德低下頭,耳根便紅了。問觴的清涼如水的嗓音緩緩從上方傳來:“思德,我並沒有你想象得那樣好。我脾氣差,嘴毒,不會做飯,不曉得憐惜人,總糟蹋別人的心意”

    “師父,”思德罕見地打斷了她,“你特別好,別這麼說自己。”

    問觴一愣,沒顧得上說話,就聽思德繼續道:“你這麼說,我有點生氣。”

    問觴傻傻地就接過了斷腸花。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這麼直白地說生氣,以往他不論做什麼都是笑嘻嘻的,捱罵了、被誤解了,總是好脾氣地一笑了之,而如今他認真地說着生氣,竟是因爲她說自己不好。

    問觴轉動手掌,一股藍色的靈力流轉在斷腸花周圍,爲其上了一層屏障。思德見了,知道她是接受了,開心道:“師父,我沒什麼好給你的,這朵花便當拜師禮了,等日後去了臨淮城,你喜歡什麼,我再給你補上。”

    問觴遲疑地點點頭,然後想了想,扯下自己的髮帶:“思德,我沒有斷腸花這麼珍貴的東西做信物,這條髮帶是我唯一可以送你的東西了。”

    思德欣喜地接過去,很寶貴地握在手中——師父的髮帶,甚至帶着她發上的清香。就感覺她時刻在自己身旁一樣。

    他緊接着默默地想,師父總是覺得別人對她好,卻從不記得自己對別人的好。她給予他的又怎是一朵斷腸花那麼簡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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