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遊山客 >第118章 來尋
    北邊的氣候相比南方要冷上許多,此時又剛入正月,算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了。大雪漫天漫地地飛舞,呼嘯的寒風宛如割裂人肌膚的小刀,鮮少有人願意拋頭露面。沉寂的大街空無人煙,唯有青松偶爾不堪重負,簌簌落下成堆的雪塊,除此之外天地間萬籟俱寂。

    雖然白日裏沉沉死寂,但恰逢除夕,夜裏是極其熱鬧的。每家每戶屋外都掛着紅彤彤的燈籠,晃晃悠悠着橘紅色的火光,屋內則喧鬧閒話,食香繞樑,熱烈歡喜得很。

    紅燈外,濃墨暈染的黑幕之下,卻是霜冷結冰,星光寂寥生厭,四處皆是無人問津的寒冷淒涼。裏頭越是熱鬧歡愉,越是襯得外界形影相弔。

    蒼茫的如幕黑夜灑下不太明晰的月光,晃晃地照着鋪滿白雪的屋頂,顯露出些許惺惺相惜的寂寥。江南淵拂去厚厚的雪層,提着一壺酒在屋樑上坐定,權當對月相酌。

    這是第一個她獨自一人過的除夕。

    人間喧鬧,煙火氣十足,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往上飄着嫋嫋細煙,時不時貼心地送來一點食物的香甜,叫人食髓知味,卻也愈加難捱飢渴。她藉着冷冷的月光,一口接一口冷酒下肚,待到心脾腑肺燒起來的時候,已經有些微醺了。

    烈酒不入喉,不知其辛辣燒人。

    距離離開黑雲山已過三旬,她從險峻的山峯上一路驚逃,來到北邊的小鎮,不好容易尋了一處破敗的茅草屋熬一個寒冬,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要過年了。

    過去幾年雖然過得艱苦,好在熱鬧。儘管小屋尚且避寒,她卻覺得悶在屋子裏難受得緊,不如嘗一嘗北方高風來得自在。只不過坐在屋頂上看多了人間煙火,難免也思念起故人與故鄉來。

    觀蒼山每年這個時候都鬧成一團,一大羣師兄弟圍在一起不是高談闊論就是大喊大叫地你追我趕。今年山上破敗得多,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過的。也不知道經那一戰後,師父怎麼樣了,師兄弟們怎麼樣了。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煙火筒來。

    這是仙誓大會開始之前從一個小攤販手裏買的。那人那時還急着去瞻仰她的風姿,連錢都來不及要,現在也不知作何感想。

    還沒有到人間萬家放鞭炮的時候。按照禮節來的話,估計是要等年夜飯喫完了。她孤身一人也不講究繁文縟節,心道反正喫不上年飯,那今年就由我來做這第一人。

    她曾經跟人說煙花就和信號彈一樣,只要信號出手,她就會立馬來到對方身邊。

    只不過到她這裏,卻只能自己放給自己看。她把酒壺放到一邊,高高舉起火筒,右手拔開了火筒塞子。

    伴隨着“啾”一聲尖銳的聲響,橘黃色的火光宛如射日之弓一般直上九霄,在天空中砰地一聲炸開了。

    漫天漫地的火光把漆黑的人間映得宛如白晝,剎那間所有的孤獨與沉寂驟然退散,巨大的光芒誠炙熱烈地鋪灑在萬丈雲霄。

    江南淵愣神看着,喃喃道:“哎,質量還真不錯。”

    這仗勢有點太大了,一家家的窗戶外面立馬探出好幾個腦袋出來,小孩子們則歡天喜地地跑到屋外來,張着手臂哇哇笑着。

    “哎呀,真漂亮啊!”

    “是呀,是誰放的煙花呀,從哪裏買的呀?”

    “這年頭哪有賣煙花的呀?肯定是自己做的呀。”

    “好厲害!好厲害!本來以爲今年沒有煙花看了呢,真好呀!”

    江南淵突然想起來,在這樣食不果腹的年歲裏,老百姓早就沒有煙花可放了。

    “好幾年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煙花了,真是懷念啊。”有人喟嘆道。

    “我家小寶嚷着要看煙花,都嚷了幾年了,這回終於看到了。”

    “真好,真好,這纔像過年嘛!哎呀,真是太好啦。”

    一時間大街小巷涌出來成羣的百姓,歡欣鼓舞地討論着這場稀有的盛宴,有的人甚至眼裏含滿了淚花。

    江南淵愣愣地看着,過了一會兒突然反映過來,連忙拉上自己的帽檐,抓起酒壺準備跳下去。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發啞的嗓音:

    “江南淵。”

    江南淵立馬渾身僵直,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

    那人已經足夠隱忍,卻還是在喊她名字時差點連最後一個字都沒咬住,尾調都在發着顫。

    “找到你了。”

    江南淵心裏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師兄,都說了不必尋我。”

    風澤杳一襲黑衣立於清輝之下,眼裏的紫光深沉動人,遠遠凝視着她,說不出的悽慟。

    江南淵微微發怔地回望着他,透過薄薄的微光對視上他的眼睛時,突然愣道:“師兄,你的眼睛……”

    風澤杳沒說話,只緩緩朝她伸出了手。

    江南淵笑起來:“師兄,你這是做什麼?我已經和仙門決裂了,我們還是不要再有接觸比較好。”

    風澤杳充耳不聞,巋然不動地站着,堅定地朝她伸着手。

    江南淵無奈地笑道:“師兄,那日嚴焰衆目睽睽之下將我救走時,我的罪名就坐實了,已然無力迴天了。你現在來找我,要是被仙門發現了,不僅你自己,整個觀蒼山都要被牽扯進來。”

    風澤杳:“我僅代表我一人。”

    江南淵搖搖頭,苦笑道:“你怎麼這麼糊塗啊,只要你還活在世上,多的是你拋不開的東西。很多時候我也想着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是要害你的人不會管你怎麼想,他們只會拼命拿捏你的軟肋。眼下我已宣告修真界與你們決裂,便是最好的結局了,你們不要再來尋我,叫人抓住把柄。”

    風澤杳緩緩地低下頭,半晌輕聲道:“……師父還有師兄弟他們,都不願與你決裂。”

    江南淵失笑道:“噯,哪有什麼願不願的,形勢所迫而已……”

    正說着,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一聲厲喝響起:“誰在那裏!”

    江南淵心道不妙,估計是煙花陣勢太大,引起了鎮守此處的仙門的覺察,帶人來探查了。連忙將帽檐拉低了些,準備尋一條黝黑的小道先走。正環顧四周尋找一個落腳地時,風澤杳閃身過來拉住她,往旁邊一個黝黑的僻靜小道縱身一躍。

    幾名修士跳上屋檐,左右張望一陣迷惑道:“沒有人啊。”

    “不對勁,剛剛明明看到有兩個黑影子站在這裏的。”

    “天那麼黑,說不定是看錯了。”

    “也是。要真是江南淵,肯定不敢弄這麼大動靜的。你們不要太疑神疑鬼,搞得有點草木皆兵了。”

    “哎,她都消失那麼久了,我看她估計和嚴焰不知道在哪裏逍遙快活呢,怎麼可能跑這地方來。”

    “走吧走吧,回去交差了。”

    噠噠噠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江南淵連忙低咳一聲:“師兄,他們走了。”

    風澤杳這才後退一步,神情依舊一派嚴肅,而後公事公辦一般地道:“嗯。”過了一會兒又道,“你喝酒了?”

    “啊,”江南淵低頭看了眼手上的酒壺,“沒的招待你了,已經喝完了。”

    風澤杳搖搖頭,欲言又止,而後又問:“你住哪裏?”

    江南淵這纔想起正事來:“你別管我住哪裏了,趕緊走吧,以後也不要來找我。回去和師父他們說一聲我很好……不是。”說到這裏啞然片刻,苦笑道,“還是別說了吧。”

    風澤杳抿脣道:“我送你回去。”

    “真的不用……”

    “我無處落腳了。”他朝她走進一步,低頭道,“就當收留我一晚。”

    江南淵怔愣片刻,沒忍住笑出聲來:“師兄,你現在怎麼不說有毀我清白了?”

    風澤杳正正經經地道:“我不會。”

    “你不會什麼?”

    “我……”

    他張張嘴,啞然,耳根卻紅了。

    江南淵哈哈大笑:“師兄,你那日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你思慕我,真到了我面前卻說不出來了。我以前當你是個悶葫蘆,從不曉得說謊話,沒想到你騙起人來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以後可千萬不要騙我,我會與你置氣的。”

    風澤杳悶悶道:“嗯。”

    她擡頭看了眼天色,心道他說的不錯,這麼晚的確無處安身,大冷天的趕人走實在有些刻薄了。於是道:“師兄隨我來吧。只不過我的茅草屋又漏風又漏雨的,不太踏實,你不要嫌棄。”

    風澤杳:“不嫌棄。”

    “師兄你比以前好說話多了。”她走在前面帶路,意外道,“還好你以前待我不似這般,否則我指不定蹬鼻子上臉到什麼境地。”

    風澤杳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從前待你不好。”

    “哈哈哈,哪有的事,我倒覺得你瞪我的樣子很有趣呢。只不過我當時自負,非說要做逗你笑的第一人,結果到現在也沒完成……”她停頓了一下,轉頭道,“師兄。”

    風澤杳也停下步子,沉靜地看着她。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低垂下來的睫毛宛如承載了整個雪夜的星輝,在月色與紫色之間輕輕顫動着,懾人心魄的惹人心悸。

    江南淵一下忘了詞,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剛剛要說什麼,忍俊不禁道:“師兄真是美色撩人,好端端的讓我犯迷糊了,都忘了想說什麼。”

    風澤杳向來清冷自持,聽不得她說這些,立馬紅了耳根。面上還是不動聲色一派肅然:“並無此事。”

    江南淵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憋住笑道:“好好好,並無此事。你當然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畢竟被撩撥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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