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的春雨,一早起來地上都是溼漉漉的,宮裏灑掃的太監揮着掃帚清理着落葉,將一堆堆溼葉鏟進笆斗裏。

    牆根下的拜唐阿1催促着:“快點快點!等會各旗就要進宮了,叫陸章京瞧見你們還在,定要惱的。”

    幾乎才說完,神武門的大門就開了,一輛輛灰褐色的騾車從門外依次駛進來。衆人避之不及,只得面對着牆根罰站,腦袋深深低下去,以免衝撞了進宮的主兒。

    頭一列進宮的是正黃旗包衣女子,雲秀就坐在這一列騾車裏。她心知,過了今日,說不定她就跟外頭避諱的太監們一樣兒了,碰見了宮裏的貴主兒們路過,也得低頭斂眉地蹲下問好,總而言之,都是奴才的命。

    騾車順着神武門東筒子一路前行,到了北五所,這一行人都被放下了。雲秀落腳站在院兒裏的時候,天才不過剛剛微亮。

    內務府上三旗的包衣佐領、管領下的女子年到十三歲,都要經過這麼一遭兒。

    起先雲秀不知道,她出身正黃旗下烏雅氏,家裏也和其他旗人家差不了多少,更何況她的祖父額參曾經是御膳房的總管,日子過得頗爲滋潤,本以爲就這麼平平安安長大,未來家裏再幫着挑一戶人家嫁出去就沒了。

    誰知道那年她姐姐雲佩進了宮,她才知道原來上三旗的包衣女子都要過一遭宮人的選閱。

    想到姐姐雲佩,雲秀心裏既有思念,又有一些愧疚。

    來之前祖父說了,他們家裏已經送進來了一個女兒,沒道理再叫雲秀也跟着在宮裏頭磋磨,他已經託了相熟的宮人,到時候悄悄兒地把雲秀刷下來,仍舊送回家去。

    雲秀很想念姐姐。

    她來這個異世十三年了,家裏父母慈愛,祖父祖母疼寵,她最親近的卻是入了宮的姐姐雲佩,如今掐指算算,姐姐是十四年入的宮,距今也有兩年了,往常她給家裏遞的信兒都只有好消息,從不說一分不好,可家裏人都知道,宮裏頭哪有天天的好日子過,左不過報喜不報憂罷了。

    如今她進了宮,也不知能不能找機會看一看姐姐,更何況自己因爲姐姐已經進宮便可免去做奴婢的煩擾,姐姐知道了會不會心中不平。

    腦袋裏都是些散漫的想法,雲秀跟着其餘人列成隊,挨個從院子裏進了門供嬤嬤們檢閱。等到進了門,瞧見裏頭的光景,她的那顆心才真正提了起來。

    不大的屋子裏站着三個精奇嬤嬤,手上都捏着一尺長的木梃,到了秀女跟前兒,先看手臉,再看身段,知道這些秀女是進宮當宮女的也沒怠慢,指不定將來哪個就飛上枝頭了,這時候得罪了不好,瞧人的時候也不上手,就捏着那木梃撐起胳膊瞧一瞧有沒有夾帶。

    看完了,也不說好與不好,通通都叫去外頭站着。

    輪到她了,雲秀捏着心往嬤嬤跟前一站,微微垂着眸子。

    嬤嬤檢查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她是檢閱宮女的老人兒了,手底下過的旗人姑娘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像跟前這個這麼盤亮條順的,叫人一看就亮眼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她微微打量着低眉順眼的雲秀,忽然覺得她有些眼熟,再往她腰上繫着的綠頭牌上一晃眼,頓時笑了:“原來是烏雅家的姑娘。”

    雲秀詫異地擡起頭:“嬤嬤認得我?”

    “我姓吳。”吳嬤嬤朝她笑笑,“姑娘別怕,姑娘家裏託了我好好照顧您,您只管安安心心地參選,一切有我。”

    原來是舊識。

    雲秀平穩地行了個福禮:“煩嬤嬤費神了。”

    吳嬤嬤擺擺手。這裏到底不是說話的地方,後頭的人還候着呢,上頭髮了令,三旗小選的秀女三天裏都要檢閱完畢,時間緊、任務重,可沒時間寒暄。

    雲秀就又站到了院子裏等着。外面一半都是參選過的,往後也要一塊兒共事的,這會兒站在院子裏,都互相打量着對方,心裏思索着能不能攀上關係。只是礙於宮規森嚴,都不敢多說話。

    很快,院子裏這一撥人就都過了一遍,吳嬤嬤也從裏頭出來了,她環視了一圈院子裏的人,先指了幾個人出來:“你、你、還有你,都出列。”

    被叫出來的幾個姑娘惴惴不安立着,雲秀也在裏頭。

    “姑娘們都是過了一選的齊全人,論理都該進宮服侍主子的,那纔是滿門的榮耀,只是天家有德,不欲叫這麼多人服侍自個兒,等明兒你們就都家去吧。”

    雲秀旁邊那姑娘臉色倏忽就跟刷了層白漆似的慘白下來。

    她仔細琢磨一下,就明白不是每個人都和她似的不願意進宮,進了宮,倘或叫那位主兒看上了,那才叫飛上枝頭變鳳凰,可要是在宮外頭,誰知道將來淪落到什麼境地呢,也難怪人家不願意。可不願意也沒法子,宮裏頭不肯留,難不成還能強留下不成。

    外頭神武門的大門已經關了,不管是選進去了的還是雲秀這樣被撂了牌子的,都得分到他坦裏頭住一夜。雲秀拎着手裏的小包袱進了他坦2,一屋子裏頭擺了好長一條通鋪,挨個放了牀鋪任人挑選。

    雲秀進來的慢,好些牀鋪都叫人佔了,只留了牆根邊上四五個位置,是給她們這幾個要放出宮的人特意留着的。她把手裏的包袱放下,眼看着其餘人防備不屑的模樣,才意識到——她們幾個被排擠了。

    她們也不會拉低了身份站在屋裏頭就和人拌嘴,就拿眼神剜人,用分牀鋪這樣的事兒擠兌人,就跟在王母娘娘拿着金簪在他們中間劃下一條線似的——這一塊兒是自己人,你們是外人。

    中選了的都覺得自己能進宮是高人一等,和雲秀一塊兒的幾個姑娘有些憤憤不平。

    可吳嬤嬤把她們送進來的時候也說了宮裏頭的規矩,不許吵鬧,更不許動手,誰要是生事,立時就要攆出去的,最後只能都嚥了氣。

    雲秀收拾了自己的牀鋪坐下。宮人選閱花了一天,她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起來了,進宮前怕出醜只吃了幾塊餑餑,一天下來早餓得不行了,可這會兒宮人們還沒到用膳的時辰,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打算叫她們餓着肚子睡。

    她從隨身帶着的荷包裏拿出一塊豌豆黃。這是她帶着墊肚子的,本來想着進了宮要是有喫的,這一塊兒就能留下來,她姐姐雲佩在家的時候最愛喫豌豆黃,也不知道她在宮裏能不能喫着這樣的點心。祖父雖然曾經是御膳房總管,可到底退休了一段時間了,頂多是雲佩跟着別人一起去御膳房提膳的時候,相熟的管事會給她塞一點喫的。

    她想把這塊豌豆黃留給姐姐。

    旁邊的姑娘湊過來:“我是鑲黃旗人,姓章佳,叫詩情,你呢?”

    雲秀看向她。這是個頗有些秀婉的女孩,有一頭濃密的黑髮,編成了辮子垂在胸前,看上去就好大一把,烏黑油亮,很漂亮。

    “我是正黃旗,叫烏雅·雲秀。”有人和她搭話,雲秀也高興,她們兩個都是要出宮的人,要是脾氣相投,出了宮說不定還能當個手帕交。

    她們兩個細細地說着話,沒一會兒就熟悉起來了,章佳·詩情提到出宮就很高興:“我本來也沒打算進宮來的,可如今看來,進來這一遭能認識姐姐你,也算不虛此行。”

    雲秀今年十四,章佳氏纔將將十三,是個話很多的姑娘:“我額娘本想着到了明年再叫我進來小選,我跟我爹說了,早進來早選完,也算放下一樣心事,這不,進來了立馬就要出去了。又能喫着細雨樓的芽兒菜了,等明兒家去了,姐姐可一定要應我的約。”

    雲秀笑眯眯地應了。

    旁邊牀鋪的人聽見了,當即就嘲諷:“真是個沒志向的人,被撂了牌子還能這麼高興,換成我早就羞死了。”

    章佳氏脾氣急,當時就要站起來跟她吵嚷,被雲秀一把按下:“你跟她計較什麼,往後咱們回了家還是家裏的姑奶奶,喫香的喝辣的,做什麼都有人伺候着,她呢,如今不過是給人當奴才的命。纔剛吳嬤嬤叫咱們家去,那也說了咱們都是齊全人,她如今不是置喙嬤嬤眼神不好麼,回頭叫嬤嬤聽見了,能有她好果子喫?”

    “你!”那姑娘氣得辮子都快炸起來了,雙手一撩袖管,就要上來掐雲秀。

    還沒靠近呢,門口就進來一個老嬤嬤,沉着臉喝止她:“做什麼!還想在宮裏頭打架不成?”

    那姑娘委屈,卻被看了個正着,又不敢頂嘴,眼淚都快出來了,結果老嬤嬤捏着木梃就敲在了她身上:“來的時候不都講過規矩了?宮裏不許見哭聲!天塌下來你也給我把淚珠子憋回去。”

    木梃一指粗細,打在人身上痛得很,那姑娘憋不住,眼淚滾滾地往下落,卻被老嬤嬤藉着她落淚的由頭又摁着狠狠打了兩下。

    他坦裏所有進來的姑娘都閉了嘴,大氣也不敢出。

    許是知道老嬤嬤不會心疼她,那姑娘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聲,咬着牙忍下了痛意,一雙眼卻帶着恨意剮向了雲秀。

    雲秀沒被她嚇着,卻因爲她捱打,感受到了這深宮裏的壓抑。

    老嬤嬤終於心滿意足地收了手:“行了,都去喫飯吧。”

    所有的秀女排着隊往邊上的膳房裏去。雲秀擡頭看了一眼,外頭鉛雲沉沉,厚重的雲暗暗地壓下來,晚陽早已沒了熱意,瞧着就是要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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