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管事頓時一驚,他先前分明見墨寒生還在數丈之外,爲何眨眼之間……
不。
自己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這人爲何就這樣憑空出現在了自己身前?
馮管事心中一陣苦澀,這神出鬼沒的身法,徹底斷絕了他抽身而退的念頭。
他明白,在這樣的速度面前,自己根本沒有一絲逃脫的可能。
如今,自己唯一能做的,恐怕只剩求饒這一個選擇了吧。
他心情複雜,當年一個被自己牢牢掌控在手心,仿若一隻籠中雀一般的漁村小子,如今卻成了自己需要翹首仰望的存在。
但他也是個能屈能伸之人,心裏這樣想着,身體便跟着如此做了。
他曲着的另一條腿也落在了地上,雙膝跪倒在墨寒生。
他壓低身子,胸腹幾乎貼着地面,讓自己看起來儘可能的謙卑。
他微微擡頭,目光中滿是討好與諂媚,就像路邊乞食的野狗一般:“饒了我?”
墨寒生居高臨下,就這樣靜靜看着馮管事跪在自己的面前。
這一幕何其眼熟。
當年在寧府大門之前,自己便是這樣跪在馮管事面前的。
只不過,如今時移世易,二人的處境已徹底顛倒了過來,當真是世事無常。
墨寒生突然想起,自己在書中曾看到過一個“三才改變命數”的說法。
三才之道,天爲“天機道”、地爲“地脈道”、人爲“人間道”。
代入到天文命理中,天干、地支和藏幹,如此便形成了人的命數。
所謂“命數”,由天道、地道、人道的相互作用決定。
天命是由天道所賜,人力無法改變,但地脈道和人間道卻是可以通過後天選擇和努力而改變的。
所謂的“樹挪死,人挪活”,便是改變了地脈道和人間道之後的結果。
三才之道得其二,天機道受到撼動,命數自然便可隨之而改,這便是世人口中的人定勝天。
自己出生在金鱗村,家境貧困,又有酗酒的父親和無良的兄嫂拖累,這便是天機道中的天命,無法改變。
之後,自己離開藏龍鎮,去了落日宗,這便是改變了地脈道中的地理環境和方位。
最後,自己修行法術,踏上仙途,這便是人間道中的個人選擇與努力。
若說出身是命,這一路所遇便是運,自己抓住了運勢,借運改命,經歷了種種,才終於成就了今日。
由一個出身卑微的漁村小子,一個身不由己的寧府家奴,變成了超脫世俗的修士。
墨寒生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馮管事,心中暗自警醒:我墨寒生既已起身爲人,便絕無再屈膝爲奴的一日。
馮管事不知墨寒生心中在想什麼,見對方遲遲沒有動作,還以爲他是在記恨當年之事,刻意羞辱自己。
不過,這樣正合馮管事的心意,只要對方能夠不殺自己,便盡情羞辱自己吧。
反正,自己從一個街邊乞兒一路走到了今天,什麼樣的苦沒有喫過,什麼樣的羞辱沒受過?
就在現在對方擡腳踩在自己臉上,自己也能笑着將他的鞋底舔乾淨。
墨寒生終於回過神來,他平靜地望着馮管事,眼中不帶一絲感情。
他伸出手對準馮管事,中食二指向上微微彎曲,往回一勾。
若是換在平日,他自然能看出這是一種極爲挑釁的手勢。
可自己如今都已經服軟求饒了,對方還有什麼挑釁的必要?
他隨即又猜想,對方是不是想讓自己像條狗一樣,爬到他的腳邊搖尾乞憐?
他暗自一喜,還以爲自己猜中了墨寒生的心思,正興奮地準備爬過去,卻忽感後心似被什麼堅硬的東西撞擊了一下。
嗤,一根尖銳的長刺穿過了馮管事的心臟,從前胸透體而出。
馮管事怔怔低頭,看見了一根細長的冰刺,晶瑩剔透,在昏黃的暮光下,隱隱發亮。
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是什麼暗器,對方又是何時從後方偷襲自己的?
恍惚間,他彷彿看見了從前,往昔經歷的種種畫面如流光一般,在眼前飛速掠過。
他看到了一個身着道袍的老者。
馮管事問道:“這便是修仙者的力量嗎?”
墨寒生微感訝異,這馮管事莫非還知曉與修仙有關的隱祕?
馮管事喃喃自語:“記不得多少年前了,我曾遇到過一個寒酸的老道士,他自稱是一名修士,看出我有慧根,說要帶我去修仙。我當時剛好找到一份給大戶人家當馬伕的活,有了這份工,每日便可不愁喫喝,又怎麼肯去修什麼仙,便將那老道士當成一個騙子給罵走了。後來,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極爲正確的選擇,如今看來,竟是我坐井觀天了。”
他說着說着,笑容中充滿了苦澀與自嘲。
妄自己機關算盡,自以爲聰明一世,卻生生錯過了這天大的機緣。
墨寒生上前兩步,伸出手指點在了馮管事的額頭,閉目感應他體內的狀況。
三息之後,他收回了手指,輕聲道:“他騙你的。”
他低下頭,卻見馮管事已然氣絕,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他的雙目依舊睜着,眼角淌着悔恨的淚水。
墨寒生看着馮管事這副死不瞑目的樣子,心中也有些感慨。
曾經,這個只用了一點小手段,讓自己心如死灰,險些萬劫不復的人,便如此輕易地死在了自己手中。
難怪古往今來,有無數的人爲了追尋強大,捨生忘死、前赴後繼。
力量,纔是一個人在這個世間生存的唯一保障。
有了力量,纔有選擇的資格和反抗的底氣。
他望着馮管事的屍身,想了想,還是打出一道火焰將其點燃。
他雖是水系異變的體質,與火法排斥相剋,但只是引燃一具屍體的程度,還是做得到的。
待火焰將馮管事燒成灰燼,消散於風中之後,墨寒生才終於離開。
他如此做,自然不是爲了毀屍滅跡,也不是不忍馮管事暴屍荒野。
只是不想讓路過之人看到,受到驚嚇罷了。
這附近的村民,都曾是自己的鄰居,這也算是自己對他們最後的善意了。
他走至高處,回身一望,正是金鱗村的方向。
村尾有一處破舊的土房子,那裏曾是自己的家,房子裏的人,自然也曾經是自己的家人。
只不過,這一切都變成了曾經。
他深深望了一眼,最後一眼。
一眼之後,再無留戀。
他轉身大步離去,從此天高海闊,無處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