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茶杯被翹着小拇指的纖手輕而穩地端起，手的主人在熱牛奶的水汽氤氳中半眯着一雙棕灰色的眼睛。
那銀色的長髮在那以銀絲織出花紋雪白頭紗下微微折射着冬日午後的陽光，她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加了蜂蜜的牛奶，溫熱的香甜讓她很滿意。
“這麼說來，目前就是勞羅拉家族主動讓繼承人帶着技術，向帝姬明示聯合的意圖並得到肯定答覆的情況嗎？”
坐在長桌右首位的男性祭司皺起眉。
“恐怕是的，而且此前帝姬在女皇陛下面前所表現出的精明與她一直以來的行爲水平並不符合，所以當時她的那些舉動言行很有可能也是受到了來自勞羅拉家族的指點和授意。”
銀色頭髮的女祭司說完，又抿了一口杯中的牛奶。
“沒錯，從目前看起來，帝姬的手段與之前也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坐在長桌上首的大祭司擡起了頭，目光沉沉，“甚至還有因爲急於積攢力量拉攏人心，以及向武勳貴族展現實力而越來越急躁的勢頭。”
“您的意思是……”
左二位上的女祭司有着一頭金髮，而此刻她正皺起那與星緹紗相似的細彎眉毛，向高坐上的大祭司投去帶着疑惑的求證目光。
“這恰好佐證了我們掌握的消息的確沒有問題。”
大祭司那略微低垂着的眼眸，很容易讓人想到神殿之上帶着平靜微笑的聖女石像。而與石像相同的，是那看不清摸不透的目光所指。
“技術和用提出技術這件事來掩蓋所謂‘以工代賑’概念與意圖的做法，恐怕都是勞羅拉家族精心策劃，並早已在這位蘿絲小姐來都城之前，做好無數個預案讓她帶過來的。”
將計就計的臨場發揮或許是帝姬的靈光一閃，但大體的走向一定是背後有人指使。否則按照帝姬的性格和她一貫所表現出來的能力，絕對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做出如此環環相扣的計劃。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金髮女祭司的眉毛皺得更緊了，“爲什麼現在帝姬的行事卻迴歸了以往的急躁和粗糙？”
“恰好就是這一點。”
大祭司也端起茶杯。
“因爲是勞羅拉大小姐拿着家族給的預案，恰好撞上了剛剛被罰跪過的帝姬，在這個時間點帶着各自需求的雙方一拍即合迅速完成結盟。而在僅僅半個星期之後帝姬就被女皇召見，緊接着就立刻得到授權開展她所謂的以工代賑。這之間的時間勞羅拉家族根本來不及得到消息，而原本他們遠離都城自然也不會預料到事情發展得如此之快。所以帝姬在與勞羅拉大小姐達成共識之後，自作主張地將勞羅拉家族給的預案略加改變之後提前實施，纔會出現當日在陛下面前她聰敏到一反常態，此刻卻又迴歸了以往水準的矛盾表象。”
“所以說不僅僅是在此之前帝姬與武勳貴族沒有過私下聯繫，而且現在她更是因爲與勞羅拉大小姐取得結盟而變得更加驕躁？”
男祭司雙手十指互相緊扣，正與他那緊縮的眉頭遙相呼應。
“應該就是這樣。”銀髮的女祭司輕輕放下銀盃，杯盤相碰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可如果光看當時的臨場反應……即使是拿着勞羅拉家族的預案，帝姬的表現也確實值得高看一眼。”
“帝國的晨曦自然是天資聰穎的。”
大祭司抿了一口加奶的紅茶，臉上似是帶着笑容。
“我們確實目前沒有辦法插手帝姬殿下的以工代賑，可我們有必要這樣上趕着插手好給那幫子文官抓把柄嗎？帝姬與邊境武勳私交過密也好；帝姬因爲不敢與武勳私交而經驗能力捉襟見肘，導致完不成將功折罪的任務，被視爲蔑視大聖女也罷——我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替大聖女監督好這位尚且不滿十四歲、年幼的帝國晨曦言行即可。”
手中茶杯隨着話音一同落下，彷彿大祭司拿着的不是杯子而是法庭上的木錘。
一槌定音。
彩窗外的山雀被這突如其來聲響一驚，喳喳叫着飛上了大雪初晴的藍天。
“小殿下，你看窗子外邊那幾只鳥好可愛！”
“真的耶！”
順着珍妮特手指的方向，雪蜜兒也看到了那幾個彷彿羽毛團子一樣的小胖鳥。
她壓低了的聲音透出些喜悅——亦或者說很明顯地，就像她的聲音本身一樣。
只不過老師也並不會因此而處罰她這上課開小差，還在前排座位說話看窗外的行爲罷了。
假如這樣做的是帝姬殿下，這些老師自然會履行規勸帝國晨曦的義務，更會將這一情況連同“帝姬殿下與勞羅拉小姐私交甚祕”之類，一起帶回各自身後的勢力探討。
可這雪蜜兒殿下……不過是個仗着母親與姐姐的庇護，恣意地在這暗潮涌動的上流社會保持孩童心性的小孩子而已。
她愛怎麼樣說怎麼樣做，也都無關緊要。
至多，是在這位小殿下因爲帝姬的耀眼而自卑的時候，溫和地提點安慰幾句，賣個人情罷了。
畢竟雪蜜兒儘管只是公主，可終究也是皇族。這種天真爛漫的冤大頭皇族，那還真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儘管可能沒什麼用，不過人情這種東西越多越好，不賣白不賣。
而在這位天真爛漫小公主於昨天晚上，軟磨硬泡地成功讓女皇同意爲她在十三歲生日舉辦盛大的生日宴會；並在今天一早，就迫不及待讓侍女將邀請函發遍了整個學校之後的此刻，很明顯除了她本人之外，也並沒有多少人再把注意力放到老師講的課程上了。
當然了，這些都城貴族的小姐少爺們並不會因爲一個宴會就興奮成這樣。能讓他們集體心不在焉的，是這場宴會的目的。
立國之初，大聖女就將“與未滿十四歲女子結合”這一行爲定爲重罪。而貴族的婚配向來是要抓緊機會，以求用聯姻換取最大利益的。
十三歲的少女禮，距離十四歲僅僅一步之遙，是不少皇族和貴族女性開始選擇訂婚對象的時間。
即便是對自己或族內兄弟成爲公主夫婿這件事並不感興趣的人，也已經開始好奇這位小殿下最終會選擇哪一個家族的人。
自然，除了一些家道已經開始中落，希望通過娶這麼一位夫人，來緩解家族頹勢的中等貴族公子以外，其餘人是不會希望自己趕上這個風頭的。
不過很明顯此刻的雪蜜兒並沒有意識到衆人向她投來的目光裏，都包含了些什麼內容。憧憬着自己生日慶典的她正在擔心的，是“姐姐是否會被那些逃荒的人浪費了時間，不能來參加我的少女禮”這樣的話題。
碧綠色的眼睛看向窗外，雪蜜兒輕輕嘆了口氣。
姐姐……你會來嗎？
如果你不來……
雪蜜兒右手托腮，看着那在冬日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上擠成一排的羽毛團子不覺出了神。那稚嫩帶着嬰兒肥的臉上，方纔遮掩中甜甜的淺笑消弭之後，悄然爬上了一絲落寞。
被衆人當成焦點的感覺，讓她開心又帶着隱隱的擔憂。那種彷彿隨時要破土而出的搖搖欲墜感，讓她的潛意識裏既不希望星緹紗出席在她的少女禮上重新奪走衆人的目光，又渴望着星緹紗從那莫名的轉變中變回原本與她親暱的狀態。
姐姐……
睫毛投下的陰影覆蓋了雪蜜兒眼中的神色，她看着樹枝上鳥兒振翅飛翔，在碧藍的天空上遠去，心裏那微妙的情感不覺間帶上了一絲羨慕。
皇族雖然錦衣玉食可一舉一動都是枷鎖，平民卻不用因爲身份而苦惱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們有什麼不知足的呢？還要這樣絆住姐姐，讓姐姐連來上學的時間都沒有。
這樣想着的小公主殿下，很快被這些許不滿轉移了方纔心中對那讓她自己赧然想法的注意。她輕輕搖了搖頭，拋開對那些流民貪得無厭的不悅，繼續思考自己少女禮上應該穿着怎樣的舞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