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
隨着吱呀一聲，木門外橘紅色的晚霞撒進了傍晚的辦公室。丁達爾效應的光瀑落在木桌上，爲桌子邊那臺形態奇怪的儀器鍍上了一層亮閃閃的光。
低着頭走進辦公室的少年沒有擡頭，可餘光還是被那東西鋥亮的金屬外殼閃了一下。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帝姬正在文件上批示着什麼，筆尖劃過紙張那刷刷的聲音，將辦公室外不遠處那傍晚時分打飯排隊的喧囂襯得有些遙遠。
帝姬沒有擡頭理會他的意思，於是溫斯基安靜地低着頭站在一旁——奴隸的影子不應該落在主人以及其他貴族身上，這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從鞭子下學到的東西。
即使是奴隸也一樣有優劣之分，而能夠爲主人創造更多財富的奴隸往往可以獲得主人的賞賜——例如成爲爲主人揮動鞭子，監督和教育其他更爲劣等奴隸的“管理者”。
主人通常會更看重這些奴隸，將他們樹立爲農場中的榜樣。而比起其他奴隸，這些農奴通常會得到體面的食宿條件。
……所以如果那個時候奴更加賣力幹活，姐姐和媽媽是不是就能活下來呢？
幼年時眼巴巴望着管事農奴手中的黑麪包，並因此獲得了一頓痛揍的記憶，讓溫斯基有些分神。
無疑此時因爲帝姬殿下的仁慈和恩賜而喫到沒有一點糠和沙子，甚至連雜糧都不摻的白麪包和米飯，對於幾天前的溫斯基都還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如果之前自己就能夠獲得主人的看重，是不是姐姐也就不會被送給血族了呢？
這樣的想法在劃過心頭帶來剎那的酸楚之後，立即將溫斯基自己嚇得一個激靈——即使是管事農奴而言，又怎麼能與主人討價還價？更何況……
更何況奴還是一個違抗主人的逃奴，還因此爲這麼仁慈的帝姬殿下造成了這麼大的麻煩，甚至……甚至還因爲奴，殿下又一次被人和奴放在一起議論！
白日裏的經歷讓溫斯基如芒在背——儘管此刻他並不知道這個詞。
帝姬殿下在衆人的早餐接近尾聲時，向礦場和紡織廠的工人們簡短地介紹了晨會時已經和木匠們說過的“流水線”與“標準化”的含義，以及同樣是在晨會時所說“某工友提出的”工作分組不合理之處。
自然，也順便就“驗血技術的發明者”事件闢了個謠——儘管工人們並不知道，濃眉大眼的帝姬殿下所謂的闢謠也一樣是在扯淡。
臉不紅心不跳那種。
這些消息自然在工人們之間引起一片譁然，而與方纔一邊想着還沒喫的早餐，一邊好奇地討論這兩個新奇概念的木匠們不同，被分配了紡織和製作被服工作的女工們，很明顯對後半截內容更加感興趣。
“誒誒，你們說是誰這麼多事，去給帝姬殿下提意見的？”
藉着衆人的驚詫，星緹紗順勢將時間留給工人們自行討論。於是一個不久前新剪了齊耳短髮的姑娘湊到其他人之間，氣聲裏透露着快要溢出來的驚奇。
“不知道啊，不過應該不是咱們這裏的吧？咱們這幾天不都在趕製棉服棉被嗎？傍晚還要上課，也沒看見有誰離崗啊？”
另一個姑娘說着，原本是急於撇清這無理之人與自己的關係，卻又特意在最後用上了“離崗”這個從帝姬殿下剛纔的講話中學來的新詞。說完之後還偷偷無聲重複了一下這個詞——離崗，簡單又明瞭，這樣的詞彙，光是讀出來好像都已經成了文化人一樣。
一個婦人將溜出來的幾綹頭髮別回包頭髮的方形帕子裏，接着繼續說道。
“不過我看這人是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仗着帝姬殿下好說話逞自己的能！人可是帝姬殿下！是大聖女的血脈！拿着個玻璃管，就能把丟了半條命那倆姑娘小子救回來的人！倒還要一個臭要飯的來教怎麼管工人了？我看啊，咱們女人是沒這麼多能來逞的。倒是那些男人，怕不是見了帝姬當日裏對那個叫溫斯基的小子這麼照顧，緊接着又親自和泥瓦匠討論那什麼圖紙，一個個就覺得自己上趕着能給殿下看上了似的！多大臉呢！”
“對了對了，說到這個，你們那天看到殿下桌子上那個怪模怪樣的鐵架子了嗎？我那天好容易擠進去，看到殿下就是把取了的血滴在一個薄薄的玻璃片上，然後放在那個架子上，再對着架子最上面看——那是什麼東西啊？”
“那天殿下不是說了嗎？是用來看血液也沒有結在一起的！就是起個放大鏡的作用——你知道放大鏡吧？”
“聽說過沒見過，所以我才問的啊——我一直都在到處問，結果誰也沒說清楚。我知道上放大用的，但是爲啥這樣能放大？我看那個玻璃片上的血也就那麼幾滴沒變多啊？”
“你這蠢婆娘，放大又不是把東西本身放大，只不過是看着好像變大了而已。要不然——要不然直接把血變出來不就行了，爲啥還要借這麼多？”
“我知道啊，可爲什麼看着變多了？”
女孩依舊刨根究底——“血液變多”的猜想顯然是對所謂放大鏡原理不明白導致的無厘頭聯想，她自己想也知道沒這種可能。但如果不是這樣，又這麼解釋看到的圖像變大了呢？
放大鏡這樣的玻璃製品並不是平民能夠輕易消費得起的，而且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家庭很明顯沒什麼機會用到這種貴族老學究需要的東西。
觸及認知邊界的部分，時常會被人們下意識地忽略過去，形成“因爲a所以b”這種前後沒什麼邏輯聯繫的認知——如果讓此刻她們口中那博學多才又平易近人、愛民如子又誠實寬容的帝姬殿下星緹紗來總結，這就是經驗主義形成的重要原因。
而很明顯，對於一個平民，或者說連飯都喫不上的流民而言，思考這麼多有的沒的不能填飽肚子的問題，簡直就是喫飽了撐的。
很巧，現在這些工人們確實喫的挺飽的。
“你怎麼這麼多爲什麼啊？要不你自己去問帝姬殿下？”那個姑娘剛說完，卻又忽然話鋒一轉，“誒不對，要我說，咱們這確實有一個人看着像是帝姬殿下說的那個？”
話音未落，衆女工的視線已經隨着這姑娘的意有所指，齊刷刷看向了不遠處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溫斯基。
“這小子不發燒了？”
“你別說，這小子長得倒是挺好看的——誒呦，看見了嗎？咱們看他他還低頭！八成是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