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剎那間騰起充斥胸腔，莉娃一甩手直指遠處的露天食堂——那簡易到只有粗糙的木製桌椅的食堂，還是在這以工代賑正式開始的第一天起，星緹紗親自到場開始組織伐木擴建的。
晚飯時間還沒有結束，逐漸被墨藍佔據天空下空的地上熙熙攘攘人聲喧鬧。更遠處水井旁的木棚下火堆正在噼啪地燃燒躍動着，讓周圍的一切——井口、殘雪融化後裸露出枯草與泥土的地面，以及火堆上方盛着水的大缸，都被映上了橘紅的光。
不過莉娃的視力是看不太清楚這麼遠距離外的景象的，事實上，這是魔法帶給魔法師的能力之一。但此刻她也根本不需要看得多清楚，光是想着那該死賤奴欺詐帝姬的樣子，莉娃就已經氣得臉頰漲紅；那皇家女僕外出時穿着的黑色棉衣，根本掩蓋不住她胸膛那憤怒至極的劇烈起伏。
該死，該死的惡奴！
大聖女陛下在上！這惡奴在被殿下看破惡行的時候就該認罪認罰！他怎麼能這樣逃避聖女陛下的懲罰？怎麼能這樣心安理得地讓帝姬殿下因此而不得不包庇他甚至關照他？！
他怎麼配？他怎麼敢？！
如果、如果不是他，安霽麗納伯爵家族就根本不可能會——
溫熱有力的觸感從右手食指傳來打斷了莉娃胸中幾近嘶吼的思緒，那是帝姬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直指遠處食堂方向的手指。
“莉娃。”
帝姬那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在那最後一絲晚霞也漸漸被地平線吞沒的昏暗墨藍天色下，顯得沉靜而肅穆。
冬日呼吸產生的白色霧氣，與帝姬的聲音同樣平穩而緩慢地，被呼出，而後漸漸散開。
“莉娃，你冷靜一點。”
“殿下，殿下！您明明知道的，那個叫做溫斯基的奴隸根本就是在欺詐在脅迫您！他在利用您的仁慈，甚至算計着您爲了安定人心不會處理他！大聖女陛下已經因此而盛怒乃至降下神罰！您——”
“我應該怎麼做。”
星緹紗擡起頭，靜靜地看着莉娃的眼睛。
“莉娃，既然如此，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
“殿下，奴婢、奴……”
被打斷了最後半句話的莉娃，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斥責的不僅僅是那個膽大妄爲的逃奴，更是自己面前這做主保護——亦或者說包庇了那逃奴的帝姬。
她在教她的主子做事。
她甚至將“爲了民心”這樣主子不可告人的心思點破在臺面上。
若說溫斯基狗膽包天，她莉娃怕也是好不到哪裏去。
“殿、殿下……”
莉娃身子一軟跪倒在了星緹紗腳邊，右手下意識無力地想要去抓星緹紗的裙襬——跪下的衝擊力讓她抱着的那些金屬製品猛然撞擊到了腹部，恐懼失措間，帶着酸臭氣息的胃液終於是無法抑制地衝破阻礙，讓這個跪伏着的姑娘吐了出來。
鼻腔又酸又辣彷彿被一記重拳砸碎了鼻樑骨，嗆進呼吸道的胃液混着鼻涕讓那灼燒感更上一層樓。可顫抖着肩膀根本止不住嘔吐的莉娃卻仍然在用力吸着鼻子試圖吞嚥，她不能讓自己在帝姬殿下面前呈現出如此噁心的模樣。
帝姬，帝姬殿下……
被嗆出來的淚水流了滿臉，已然模糊的視線又被跪伏的動作限制了範圍。可莉娃依舊一手抱着金屬尺子，另一隻沒有抓住帝姬裙襬就驚覺自己的無禮而觸電般收回來的手，則是穿過覆蓋在土地上那已經被踩得泥濘不堪的殘雪，摳進了帝國晚冬尚未解凍的土地。
不行，不行的，不行……
模糊的視野中似乎光線變亮了些許，緊接着一隻不大卻極爲有力的手拍在了莉娃顫抖着彎曲着的脊樑上，衝擊力震得莉娃尚未反應過來，已經哇一聲將口中的污穢吐了出來。
不……
“莉娃，沒事的。吐吧，沒事。我知道之前說的那些嚇到你了……抱歉。”
帝姬輕聲細語的安慰，合着那溫熱的氣息一同撫過莉娃的耳朵。可此刻的莉娃根本沒辦法起身，被強行壓着的嘔吐欲一旦鬆懈就無法停下——尤其是當她的背正在被另一個人有力地拍着，那一陣接着一陣的反胃讓她連頭都擡不起來。
“把尺子圓規給我。”
與這句話一同抵達的是帝姬手上不由分說的力量，緊接着已然全身癱軟大腦發麻趴在地上哇哇大吐連喘氣的空隙都差點失去的莉娃只感覺到懷中一空。而當那硌人的尺子圓規被抽走之後，她只覺得夜晚的寒意沁入了棉衣，直抵她的腹部。
莉娃掙扎着說出了幾個字，此刻的狀態讓她根本不敢轉過臉面對帝姬。然而事實上帝姬也並沒有讓她說下去的打算，在那缺氧帶來的眩暈與空白之間，蹲在侍女身旁的帝姬，用手以堅定的力量一遍遍撫過她的脊背：
“莉娃，如果我是像你說的這樣，爲了安定人心而包庇那孩子。那麼此刻以工代賑剛剛起步，如果將這事捅出去……”
“不，殿下，奴婢、奴婢不是……”
“沒事，沒事啊……”星緹紗趕忙安撫掙扎着辯解而後嗆得更加嚴重的莉娃，“沒事，莉娃。別害怕，我不是在怪你，我不會傷害你的。不要怕，沒事的……”
“殿下——咳！咳、咳咳咳……”
“可是莉娃你想一下，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一開始我就將他按照逃奴處置，是否也並不會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即使是爲了展現我的平易近人，也並不是只有他一個符合條件可以選擇的吧？”
星緹紗拍着莉娃的背。
“莉娃，你想象過所謂神明之地的樣子嗎？”
顫抖的觸感從掌心下方傳來，星緹紗無聲地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道。
“大聖女的家鄉，肯定是一個所有人都能喫得飽穿的暖的世界，沒錯吧？就像平民之間流傳的故事一樣，那裏的土地畝產千斤，絢爛細密的布料根本穿不完——甚至，那裏的所有孩子也應該是從小就能讀書識字而不必爲了喫飯發愁的，對吧？”
仍舊跪伏着在吐的莉娃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都愣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而既然僅僅是大聖女一人，就可以創造出無數至今仍然庇佑着歌秋羅的奇蹟，那麼整個神明之地。那麼大聖女她的家鄉，她的無數同胞所共同創造的一切，只會更加輝煌不是嗎？”
星緹紗深深吸了一口氣。
“莉娃，你有沒有想過，一個這樣繁榮昌盛到窮盡我們的想象力也無法想象出來的國度，一個在傳說中‘奴隸沒有資格踏足’的國度——那裏的政治制度難道會與我們歌秋羅一樣嗎？如果一樣，那是一部分神明會奴役另一部分，還是像我這樣‘必然在死後進入神明之地’的皇族和貴族，在死後擔任了他們奴隸的角色呢？即使教會被稱之爲‘神明侍者’，可在歌秋羅誕生之前呢？甚至——甚至，能夠創造如此奇蹟的神明之地，真的需要這些嗎？”
不……不！殿下，殿下……
莉娃咳得比剛纔更爲急促，淚水飛濺中她甚至掙扎不出一絲開口的機會。空白麻木的大腦中早已被帝姬親自撬動傾塌直至只剩下廢墟的一切，正隨着帝姬再一次提起而一點點碾壓刺入她的靈魂。
“彆着急，別怕。”
星緹紗繼續拍着她的背。
“莉娃啊，不要怕。大聖女不會懲罰你，她絕對不會傷害任何無辜者——即使如你所見，溫斯基利亞尼斯是來自新淪陷地區的逃奴，那麼大聖女就算要處罰，也該將這處罰降臨到他本人身上而非濫殺無辜不是嗎？”
“可、可是，那個惡奴他……”
莉娃終於稍微緩過勁，氣還沒有喘勻就擡起頭開口。而下一秒她就意識到自己臉上的樣子是多麼的噁心失禮，可她面前的帝姬，卻並沒有給她低頭掩飾和彌補的機會。
“莉娃，有時候我們不能老想着依賴大聖女。”帝姬捧着侍女的臉，另一隻手抽出手絹爲後者輕輕擦乾淨那些淚痕與污穢，“北境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安霽麗納伯爵的責任，是這個帝國的責任！大聖女她孤身一人來到這裏建立了歌秋羅，又怎麼……她怎麼會，去屠戮自己所深愛的人民！？”
那是很明顯的哽咽。
星緹紗擡起手用袖口擦去了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本就剛剛哭過的雙眼被布料蹭得有些火辣辣地發疼。
“莉娃……”
話還沒說完，星緹紗就感覺到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裙襬。
“奴婢……奴婢斗膽懇求殿下，不要……”
莉娃用膝行調整了自己面對的方向，而後就要鄭重拜伏在星緹紗腳邊——卻被星緹紗一把扶住了動作。
“不要……如此妄議大聖女陛下。”
出乎星緹紗意料沒有掙扎着繼續跪拜動作的莉娃臉上的淚痕尚未乾透。可透過冬日呼吸的白霧，星緹紗看到那張方纔還惶恐着掙扎着的臉上，那雙不再躲避帝姬目光的眼睛裏，只剩下平靜。
“奴婢僭越了，殿下恕罪。”
那是倒影在了星緹紗因爲同胞受難的切膚之痛而溢滿淚水悲慼雙眼中的，莉娃那麻木黯淡到再沒有力氣掀起一絲波瀾的平靜。
屬於奴隸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