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容一大早起了身。

    她沒有驚動漱玉漪蘭他們,只自己一個人披上一件煙色繡花披帛,隨意綰了個常髻,簪一支碧玉釵,着一身月白繡花襖,腰下繫着楊妃色繡花綿裙,拿着自己的竹笛出了春及軒。

    東方已白,只是紅日還未升起,滿園熹光。

    甄府裏已經有侍婢起了,寥寥幾人竊竊私語着,見了陵容便行禮致意。

    陵容只全作一笑,不與她們搭話閒談,獨自踽踽而行。

    秋天的清晨總是頗爲寧靜的,幾處綠葉泛黃,幾處繁花欲墮,天邊流雲絮絮如絲,微涼的氣息一切都顯得極爲舒適。

    她循着記憶踏入了一片蒼翠深處。

    露珠打溼了她的裙角,只是她亦不甚在意,閒閒擡手,輕輕摘了一片綠葉。

    綠葉上掛着晨間的清珠,她仰臉就着葉子飲下那清冽的露水。隨即輕輕嘆息,郁郁青青的色澤讓一夜鬱郁的她心中沉靜許多。

    指尖輕撫過幾處蒼柏疏影,耳邊響起錚錚的風聲,一時間天地喧譁,碧葉紛飛。

    陵容擡袖掩面,欲要擋住那陣長風,卻還未來得及就看見眼前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長身玉立,俊美無儔,那人舞着長劍,劍光所至,青葉紛繁。

    陵容藏在樹後,目光似喜含悲地看着眼前那一身勁裝的男子瀟灑舞劍,心口處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噬心的疼痛。

    甄珩……甄珩……

    爲什麼,爲什麼,你當初要那般待我,爲何要給了我希望卻在最後否認了這一切,甄珩,你何等狠心啊,何等薄倖啊。那疼痛愈來愈深刻,眼角都不經意的滑落一滴淚。

    心口疼得她幾乎要站不住,可安陵容總是堅韌,她慣來忍受一切。於是她沉默地咬着牙,指尖緊緊地攥着藏在袖中的利刃。如果能就這樣一刀刺入他的心口,或許……她便不需要這麼痛了。可到底,即便是最恨的時候,她也總是不捨得傷他分毫——

    一股劍風無意間逼來,少女一怔,竟無法閃避,她含着淚的眼睛直直望着那劍光。

    “小心!”

    只覺一陣清風撲面,隨即,不是預想的疼痛,反而落入一個溫暖又陌生的懷抱。

    “你怎麼躲在這裏!萬一剛纔傷到你可怎麼好!”

    甄珩眼瞧着那劍差點傷到少女,一時間情急之下,他竟沒顧上身份之別對少女語帶凶意,眼底流露出擔心、急切。

    少年急急的呵斥,與眼底那純然的擔憂卻讓陵容漸漸紅了眼眶。

    甄珩瞧着她眼圈泛紅,眼底蓄着眼淚,一雙如雲如霧的水眸含着慼慼哀光,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待得回過神時更加又急又愧。

    “我,我方纔說重了是不是,對不起,你沒事吧,沒傷到哪兒吧?你別哭,你別哭……”甄珩那已然藏不住的心疼憐愛化作躊躇的言語,笨拙地安撫着眼前紅着眼眶像是一隻小兔子哀哀哭泣的少女——他是真的不知所措。

    他雖說妹妹不少,可家中的妹妹以嬛兒和玉嬈二人性子,也從來是不示弱的,他二人便是哭,也大多是年幼時不懂事的哭鬧;而玉姚,玉姚柔弱,可是玉姚素來與他關係不算親近,且性子過於溫吞,他也從未見過玉姚這般哭泣的樣子……以至於當他見到一個美麗少女在他眼前用這樣悽婉的眼神注視着他,哭得無聲又委屈時,他只覺得心頭彷彿被揪起來一樣。

    ——若是能讓她高興起來,哪怕是付出任何東西,都可以。

    在某一瞬間,他甚至忍不住這樣想道。可他到底也沒有什麼,到最後只能笨拙地用語言安撫着。

    “你別怕。”

    那一瞬間,陵容呆了,她竟覺得這一幕和記憶深處的那一幕重合了。

    幾世而來的悲傷委屈在這一瞬間她竟再也無法控制,淚水從眸中滲出,打溼了他的衣襟,她攥着他的衣衫哭得愈發哀憐,這是這麼多年來的悲痛與無人而知的痛苦,每一滴眼淚都彷彿凝聚着她無盡的愛與怨。

    甄珩,我曾經何等的愛你啊……爲什麼我們會走到如今這般境地,爲什麼我如今心裏只有無盡的恨意,爲什麼這一切都無法改變,爲什麼你總是這樣,我究竟該如何做啊!陵容心頭悲涼,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和甄珩沒有任何未來,可她卻是真的……愛着他,恨着他。

    “……”無聲地,甄珩只能一聲嘆息,試探般輕輕地抱住了陵容。

    這一抱極盡溫柔。

    “……對不起,對不起。”甄珩無措地道着歉,他只能道着歉。

    ……可只是聽着,陵容心中的無盡悲苦,竟奇異的平復了……原來……到最後,我想要他做的……只是一句對不起……

    她伏首在他懷中不由苦笑,安陵容啊,你究竟是否在過往一直都無法忘卻這份情,是否又只是希望重新得到一次他的愛情……

    可是——都只是做夢罷了。

    她斂下眼睫,無聲地想着。

    良久的寂靜後,她終於停止了抽噎。

    然後微微紅了臉,輕輕推了一下甄珩。他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他們這般行爲舉止甚是不妥,於是趕緊放開陵容。

    只是陵容眼底淚水未盡,含着柔情,似嗔還羞地瞥了他一眼,甄珩則臉紅了一紅,又避開了。

    “甄公子早。”陵容微微斂衽,施了一禮。

    “安小……主早。”甄珩想要脫口而出的安小姐卻到嘴邊化作了小主,話說出口,不知爲何竟有些苦澀,一時間,他隱約覺得自己的牙又似乎在痛。

    陵容抿了抿脣,溫柔地笑了笑:“甄公子還是自在些稱呼我吧。”

    “這……不合禮數。”甄珩對於陵容的話有些憂慮,隨即推諉道。

    “我在京中是無依無傍……”陵容頓了頓,垂下了眼羞澀道:“甄姐姐待我如姐妹,公子難道不願待我親近些嗎……”

    他聞言吃了一驚,然後連連說不敢。

    陵容哪肯依他,一副泫然欲泣的臉龐柔柔地看着甄珩嘆道:“我家中多是姐妹,且是我最年長,自年幼時便期望有一個能珍待我的兄長,天冷時能暖我,傷心時能慰藉我,別人欺我時他能挺身而出……”

    “這……”甄珩很是爲難,她當然知道他不能拒絕,卻也不能隨便答應,於是陵容又嘆息道:“甄姐姐待我如親姐妹一般,我很是感動,我視甄姐姐爲親姐姐,姐姐的兄長難道不是我的兄長嗎?”

    此話一出,甄珩也不好拒絕了,他心頭呢喃着妹妹這兩個字,又有些不知爲何的心灰意懶,可眼前少女純然的笑容和溫柔也在說明陵容確實是這般想着,他只能點點頭,勉強笑道:“甄珩自然會視安小姐如親妹的……”

    陵容微微嗔道:“那還叫我小姐?”

    “安……安姑娘?”甄珩立時有些赧然,卻依舊是生疏的稱呼。

    “公子……可否稱呼我爲容兒。”陵容輕輕地說道,目光裏卻是期待,“就像公子稱呼甄姐姐一般”。

    甄珩聽着這話,耳根都要紅透了,他囁嚅了片刻,只輕輕地發出,“容,容……”的音節。

    陵容滿意了,也清楚不可逼他太急,只聽着嫣然一笑:“哥哥。”

    這一句稱呼頓時嚇得他俊臉徹底紅透了,整個人彷彿如過了水的蝦子。甄珩從未想過這往日裏最常聽的稱呼竟然能被人稱呼得如此叫人心頭滾燙,他只覺得什麼東西從心頭燒到頭顱,神智似乎都不大清晰了。

    甄珩喜歡溫柔和善的女子,這一點陵容一直都清楚。

    可前世她百般繾綣溫柔以待,到底不如薛茜桃的相濡以沫,這輩子若想要得到甄珩的心,自然不能一味走着溫柔閨秀的路子,合該是要有些特別的能與薛茜桃區分的。

    還好,甄珩和她都還年少。

    年少的甄珩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他未經情愛,又怎麼可能抵擋的了久經沙場的安陵容的手段,她從前算計玄凌都算是得心應手,又遑論年少的甄珩,又何況,甄珩本就對她一見鍾情。

    薛茜桃大家閨秀宜室宜家,從前的陵容只是小家碧玉,雖然清新,卻也只是一時的,就像是一陣風,風過之後總是要散掉的,可這一次,陵容要做的是甄珩心頭的硃砂痣,她倒是想要瞧瞧甄珩到底會更惦念哪個?

    思及故人,她心裏不禁有些嘆息,前世自己的確是被情愛衝昏了頭,還有甄致寧之死都實在是做錯了。讓一個死人留在甄珩心裏?呵,是忘了純元皇后的前車之鑑了——與其讓一個死人成爲永遠的白月光,那她這一次就要讓自己成爲甄珩得不到的硃砂痣,世人常言,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的,而她便是甄珩絕對得不到的人。

    “容……妹妹,時候不早了,我,我該回去讀書了。”甄珩看着眼前少女如花的笑靨,更是俊臉緋紅,不敢再多看一眼,只好隨意找個藉口落荒而逃。

    而陵容則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中卻緩緩凝起一層寒霜。

    甄嬛當初如何得知她的心思……細細想來便是自己在甄府暫居的時光裏她看見了什麼。雖然具體她不清楚,但是隻要這一點就夠了。

    她慢慢擡手露出掌心的事物,那是趁着甄珩手忙腳亂安慰的時候悄悄解下來的玉佩。

    上面刻着一個“珩”字,做工極好,玉料也是好料。

    安陵容瞧着玉佩,不知不覺間笑了,目光泛起淡淡的寒色。

    甄嬛,這一回,你又要怎麼做呢?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