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何雲原本是懷着極大的期待過來的。

    那些往日的痛苦回憶,某些潛藏在心底深處,不能說出來的陰暗念頭,似乎都有了發泄的渠道。

    何雲本來覺得,看到何大平曲美芝倒黴,她應該能更高興一點。

    但是,最高興的時候,也不過是看着曲美芝因爲擔心自己的兒子,而發瘋的時候。

    要說爲人,這兩口子都不配,可要說是畜類,又好像還差了那麼一點意思。

    不過,老話說虎毒不食子,就算曲美芝沒了人性,獸性中的舔犢之情,倒是還挺濃。

    也不過是食人的豺狼而已。

    她甚至都懶得再去多看何大平一眼了,那個人,大概連這點感情都沒有。

    還有目前被社區照顧着,準備送去鄉下親戚家的何軍,何雲也沒剩下太多想法。

    一個早就被父母養成了豺狼的孩子,親戚裏也沒幾個好東西,他以後的路,大概不會太好走。

    何雲甚至都懶得再出手教訓他——這個年紀,父母雙雙入獄,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懲罰了。

    惡人收到了應有的懲罰,一切卻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何雲現在唯一想做的,只有改掉自己的名字,換回她媽媽的姓。

    上輩子,何雲也是隨母姓,改成姓慕,而她對媽媽唯一的瞭解也只有:媽媽叫慕清,學歷很高,也很厲害。

    但具體究竟是做什麼的,爲什麼厲害,沒有人告訴她。

    人海茫茫,找一個只知道名字的人,實在是太困難了。

    調查組那邊,對於孩子們身份的核查,也一樣遇到了重重困難。

    村長的本子裏大概記了這些孩子是什麼時間,從哪個城市拐的,問題是,他經手過的孩子太多,不一定每條記錄都有,也不一定都是對的。

    這種團伙作案,其實組織相當鬆散,再加上上下游的竄通,隨機性很強,村長他們這個團伙出手的次數也不算多,後期更多是作爲銷售商,接手那些別的省份販運過來的女人孩子。

    即便是曲美芝自己出手抱過來的何雲,也記得城市和大概的位置,但是當時那段時間,附近報失蹤的兒童就超過十個,還需要一一比對才能找到家長。

    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九十年代末,程控電話雖然已經漸漸普及,但是何雲丟失的時候電話還不多見,而因爲工作調動,搬家,或者單純爲了找孩子導致妻離子散一時間無法聯繫上的人家,也有不少。

    像何雲這種明確是拐來的孩子還好,還有一種,是被親生父母自己賣掉的孩子,落實身份——或者永遠無法落實身份之後,這個孩子要怎麼安置,依然是一個非常麻煩的問題。

    信息凌亂,線頭紛擾,也是在全社會信息化實現之前,拐賣案件難查難辦的一個重要原因。

    何雲那邊真正的家人一時間還沒有找到,何阿狗又正好康復出院,包景善就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把兩個孩子都接到了自己家住。

    何雲是一個安靜乖巧的孩子,很能幹,就算不要她做事,這個孩子也總能找到活,不是掃地拖地就是洗洗涮涮,每次要包景善夫妻發了火,才願意閒幾分鐘。

    何阿狗,卻是一個不那麼省心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優點是天性樂觀,畢竟被酒瘋子從小打到大,沒有一點點瘋瘋癲癲的樂觀勁,真撐不了這麼久。

    但是有得必有失,過分樂觀的反面,就是沒心沒肺。

    從小就沒人管,在暴力中野蠻生長起來的孩子,最先學會的是逃跑,撒謊,還有偷東西。

    逃跑幫他躲過酒瘋子的追打,撒謊讓酒瘋子的戾氣沒有那麼重,而偷東西,是因爲餓。

    這些就像這個孩子層層疊疊包在身上的保護色,和沒心沒肺一樣,庇佑着他傷痕累累的掙扎了這麼多年。

    但是何雲深知,放在村裏那個環境,何阿狗的這些特徵能讓他少挨兩次打,能有東西喫,能活下來,可是放在城裏規規矩矩的人家,卻實在不是什麼討人喜歡的亮點。

    何雲之所以一刻都不敢停的幫着做事,就是擔心,何阿狗的身世還沒有調查清楚,他的親生父母就因爲無法忍受這個孩子身上惡劣的特質,把他給趕走了。

    好容易把何阿狗救出來,她可不希望發生那樣的事。

    哪怕是對自己親生的孩子,大人的耐心也總是顯得不夠多——何雲上輩子那個血緣上的親爹,就是最好的例子。

    到包家沒多久,何阿狗就連闖了三次禍。

    第一次是因爲好奇,掰壞了他們家一個水龍頭,水流了一屋子,第二次是冒冒失失打壞了一個水晶擺設,又因爲擔心被打罵,慌忙藏在了沙發底下,結果卻導致包景善的妻子張薇腳上被劃了一條很長的口子,流了好多血。

    第三次就是剛纔,張薇在給兩個孩子收拾房間的時候,在何阿狗的牀底下,發現了一袋子藏起來的食物,有他們放在客廳的零食水果,也有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熟肉,甚至還有一小捧米粒和豆子的混合物,都不知道這孩子是從哪裏找出來的。

    東西全亂糟糟的混合在一起,橘瓣都裂開了,甜膩膩的汁水流得到處都是,混着表面滲着粘液的熟肉,散發出半腐爛的氣味。

    何雲看見這些,忍不住緊張的抽了一口氣,擔心的看向何阿狗。

    何阿狗已經站在門邊上,隨時準備逃跑了——就跟那個酒瘋子打他之前一樣。

    跑得了就跑,等酒瘋子睡一覺全忘了,他也沒什麼事,有時候跑不掉就被打一頓,痛是痛一些,也早習慣了。

    何阿狗小小的身體抵着門,神經質的扣着門鎖。

    他當然也知道,包家夫妻不是他那個酒瘋子爸爸,他也知道自己不應該這麼做。

    他就是……忍不住。

    何阿狗從一頓頓毆打裏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但是哪些事情該做,從來沒有人教過他。

    何阿狗想,要是他當初沒有被賣到酒瘋子那裏就好了,就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爸爸媽媽,是不是像這對夫妻這麼好。

    可就算是這麼好的爸爸媽媽,他還是忍不住闖禍——何阿狗泄氣的想,要不就不跑了,大不了被包爸爸張媽媽打一頓,至少這裏有熱烘烘的飯菜,還有香香軟軟的牀可以睡。

    長到這麼大,何阿狗還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安心的覺呢。

    要是他們真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就好了——何阿狗再一次想。

    爲了這點念想,他甚至覺得,就算天天被打,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還是害怕……就跟控制不住手一樣,他總也忍不住擡起腿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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