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的蟬躲在大樹上高聲嘶叫着,好像你正受着刑,而它們受着更酷烈的刑罰,讓人更覺得心煩難耐。
這日午後,前一刻還毒辣的太陽忽然被一片烏雲遮擋,一道閃電倏忽而過後,隆隆的雷聲伴着一陣風颳來,銅錢大的雨點傾盆而下,先是濺在地上打起細碎的土花,接着白色的雨簾在庭院裏濺起了尺高的水霧。
鄭明握着來不及放下的絹面仕女團扇,從堂屋裏跑了出來,站在檐下感受着帶着些土腥味的涼風,興奮地叫着:“哇,下雨了,好大的雨啊!好爽啊!”
玉線跟了出來,看自家少奶奶忘形大叫,不知所措地候在那裏,好在四周充斥着雷聲雨聲,也沒人聽見。半天,玉線忍不住提醒道:“少奶奶回屋吧,當心溼了裙角。”
鄭明卻把手裏的扇子遞給玉線,自己又往前走了兩步,長長地伸出手,興奮地看着碩大的雨點砸在掌心裏,不停地叫喚着、感嘆着。
這死寂無聊的生活好不容易被老天打破一會兒,無所事事的鄭明恨不得尖叫幾聲發泄一下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雖然雷雨來得快去的也快,到底暫時消弭了暑氣,讓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雷雨剛過,被淋成了落湯雞的李繁李子毓帶着小廝識遠和靜思進了家門。
綵線進了淳和居,沿着西邊的檐廊一路經過西廂房,上了正屋的臺階,“少奶奶!少奶奶!”她等不及進屋喘口氣,就叫起來。
鄭明正在堂屋裏繞着圈,那神色象極一條想咬自己的尾巴又咬不到的小狗,說不出的百無聊賴。
沒辦法,天氣太熱了,喫飯沒胃口,學習沒動力,幹活沒心情,喫嘛嘛不香,看嘛嘛不順眼。
此時聽到綵線隱隱有些急切的叫喚,忍不住轉頭看過來。
“喲,綵線,你這是上山去了嗎?鞋怎麼都弄溼了,急頭絆腦的幹什麼,走路也不小心些。”她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微瀾不起,能有什麼事叫萬能大丫鬟綵線急急地跑回來?鄭明的好奇心也被逗起來了。
“少爺回來了!少奶奶,少爺回來了,剛進了外院,還沒進二門,聽說淋了雨。”
“哦,李繁回來了?”鄭明下意識地說道,“一個多月了,他也該回來了。”
“少爺可回來了,少奶奶,這下好了。”玉線歡喜地說道。
“少奶奶不該直呼少爺大名的。”綵線低聲提醒鄭明。
“名字就是給人叫的。”鄭明揮了揮手,不在意地說了句,出了堂屋的門,站在臺階上,嘟囔了一句:“這討厭的蟬,雨剛停就又瘋叫起來了。”
雖然過了一個多月了,她還是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小丈夫,聽到他回來,內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鄭明不由嘲笑自己,一個封建社會的小屁孩,竟然叫自己擔憂上了,真是的!這日子能過就過,不能過就不過,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一會兒,榮德院的二等丫鬟新雨來了淳和居,她規規矩矩地朝鄭明福了福身,恭敬地道:“給少奶奶請安!少奶奶,少爺回來了,因爲淋了雨,正在前院書房裏沐浴,太太吩咐,請少奶奶給少爺取一套乾淨衣袍送過去。”
“知道了,勞駕你跑一趟。”鄭明淡淡地說了一句,就打發了新雨。
“玉線,去收拾一套衣袍給少爺送去。”本來打算去後園子裏呼吸些雨後清涼新鮮的空氣呢,既然厲害人兒回來了,那就算了,免得胡跑亂竄礙了人的眼。
那邊李繁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由着志遠給他絞着頭髮,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鄭明沒第一時間過來伺候。不過,往常都是在淳和居沐浴,書房在外院,鄭氏自然不方便出來。
明白人馮氏很愛惜李繁,本着“預防爲主”的原則,任何可能叫李繁讀書分心、往歪路上走的漏洞都要杜絕。
少年男女在一個屋檐下出入,丫鬟貼身伺候,免不了眼神交流,肢體接觸,點火出事在所難免,所以,他的身邊沒有丫鬟,自成親以後,都是鄭明伺候他沐浴更衣梳洗,現在,不得不讓志遠給他梳頭挽發了。
好在志遠以前也伺候過,這一個多月又把手藝拾了起來,勉強算熟手。
李繁拾掇利落,就緊着去榮德院報到。
剛出事時,雖然嘴硬,他心裏還是不安的,及至出了門,天闊地廣的,鄭明就被他撂到了腦後。現在回家了,那個影子一樣的存在雖然清淡,想起來還是讓他鄒了鄒眉。
這一定是姐姐提醒的結果,李繁李秀才心道。
“少爺安好!”上房廊下,丫鬟新雨、杏雨並才總角的小丫頭丹兒、緣紅,一溜四個歡快地給李繁請了安。
新雨打了紫水晶的簾子,恭敬地請李繁進屋,“少爺請進,太太已經等候多時了。”
李繁溫和地點了點頭,在水晶清脆悅耳的碰撞聲中進了屋子。
朝雲聽到動靜,搶先一步接出來,匆匆行了禮,滿眼都是激動的星星,語無倫次地說道:“少爺安好!少爺,您可回來了,您不知道,太太”
“繁兒回來了?快進來!”馮氏及時出聲,朝雲委屈地紅了眼圈,咬着脣跟在李繁後面進了花廳。
祥煙幾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繁進了花廳,都含着兩分羞怯與心跳,鶯聲燕舞地紛紛屈膝行禮問好:“少爺回來了,給少爺請安!”
“少爺辛苦了!”
“少爺安好!”
李繁也含笑跟上房的丫鬟下人們打招呼:“各位姐姐好!蘇嬤嬤辛苦了。”
馮氏心情複雜的看着李繁進了花廳,李繁本來長的就斯文溫潤,出去遊歷了一個多月,似乎長大了一些,眉眼間似乎又多了一份英氣朗然,去繁華錦繡之地走了一遭,顯得更是自信自得,晶亮的眼裏跳躍着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和雀躍,使整個人都光彩起來了。
這英氣勃勃的樣子甚至有一絲陌生的氣息。
想起她的杏兒,再想想現在冷硬的鄭明,馮氏生出一絲悔意,可惜,誰又有個“早知道”呢。
“給母親請安!”李繁一撩袍子,跪在了晚霞放在幾前的墊子上,恭敬地給馮氏磕了三個頭。
馮氏壓下心裏的遺憾,略有些激動地伸手虛扶道:“回來就好,繁兒快起來,坐下歇息歇息。”
“謝阿孃!”李繁起了身,又恭敬一揖,又跟早就起來站在一旁的馮杏兒表哥表妹的見了禮,纔在馮氏右下手的矮榻上坐了,朝雲及時上了茶。
馮杏兒一向乖巧聰慧,見李繁坐了,趁隙福了福身道:“表哥和姑母先說說話,我去園子裏轉轉。”
馮氏慈愛地笑着道:“杏兒想轉就去轉轉吧。”
李繁起身相送,杏兒退了兩步,出去走了。
李繁見馮杏兒面容憔悴,神情萎靡,心裏吃了一驚,不過想起姐姐的提醒,他什麼也沒說。
見李繁扭頭看馮杏兒,馮氏忍不住眼中含淚,她按了按眼角,難過地嘆了口氣,道:“唉,你表妹多好的孩子啊,本來後半年就出嫁了,可惜,她命不好,府城陳家的孩子竟然病亡了,我可憐的杏兒,唉……”
提起侄女,馮氏不由悲從中來,滿眼都是淚水,不過想起李繁剛剛歸家,她抽出帕子狠狠按了按眼睛,勉強壓下心裏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