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緋早就發現了。
少年眼睫低垂,薄脣緊抿,眼底晦暗不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看起來就很好欺負。
被她拉住的那隻手有些僵硬,身體緊繃着,卻又始終沒有掙脫。
顧緋沒有拉他回教室。
她拐了個彎,直接上了天台。
霍雲辭長睫閃爍,默許了她的行爲。
此時是上課時間,天台上空無一人。
顧緋鬆開手,轉頭看他。
霍雲辭猝不及防,差點撞上她。那張漂亮的臉近在咫尺,似乎可以看見一根根纖長的睫毛。
顧緋揚了揚眉:“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霍雲辭抿抿脣,一言不發。
這實在是一件難以啓齒的事。
他無法忘記,第一次從昏迷中醒來,發現睡眠這段時間,“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時,那種難以言喻的心情。
他覺得他像一個怪物。
一個割裂的、分離的、心理有問題的怪物。
這是一種罕見的疾病。
將他從正常人的世界抽離,打上“不正常”的烙印。
最開始的時候,霍雲辭排斥、抗拒,他不接受自己的身體裏分裂出第二種性格,他用盡方法自我調節,阻止第二人格的出現。
但是後來,當他一次又一次被孤立、被排擠、被霸陵,第二人格取代第一人格成爲身體的主導,並給予反抗時,他忽然覺得,這樣似乎也不壞。
他只是在抗拒接受他內心的自己。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過得肆意又散漫。
因此,第一次遇見顧緋時,霍雲辭很羨慕她。
羨慕她的自信從容,羨慕她膽大妄爲,羨慕她在爲自己而活。
而他只能將屬於第一人格的那些念想偷偷藏起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於第二人格。
“昨天晚上,”他低低地說道,“你在我身邊,是嗎?”
顧緋點了下頭。
“如果……”霍雲辭輕抿脣角,臉色蒼白了幾分,“那個人,不是我呢?”
他低下頭,眼眸垂下,看起來分外可憐,彷彿將要被遺棄的犬類。
顧緋卻伸出手,捧起了他的臉。
她的指尖是溫熱的,手指纖細如蔥段,如她的五官一樣完美無瑕。
霍雲辭忍不住輕蹭她掌心,似乎在貪戀她的溫度。
“爲什麼不是?”少女勾起嘴角,輕盈的嗓音如羽毛一般,“第二人格,就不是霍雲辭了嗎?”
霍雲辭稍愣。
他的思緒已經被顧緋勾起,此刻她說了什麼,都只如雲煙過眼。更令他在意的,是此刻顧緋的動作。
“你只是在做自己而已。”
顧緋道。
“我在與第二人格的相處中,看見了你的另一面。不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是a班或者f班的班長,”她彎了彎眼,“是霍雲辭。”
“你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會反抗,會爲自己發聲。”
她收回手,又踮起腳尖,揉了揉霍雲辭的頭髮。
這一回,熱意從耳廓向上撩,少年的臉紅了透徹,卻是在她收手之際,握住了她的手。
霍雲辭低聲道:“顧緋……”
霍雲辭曾多次問過自己一個問題。
他是誰。
a班班主任眼中,他的利用價值,不過是管理好一個班級,考到好的成績,爲班級冠上榮譽。
一旦沒有了這些光環,便是“像f班的學生一樣”,被棄之如屣。
他兢兢業業,被迫任職卻管理好班級,爲了維護母親掙來的入學名額,哪怕被欺凌,也不敢爲自己發聲。
他不斷壓抑自己,剪斷那些不相干的旁枝末節,成爲一個好學生、好班長。
那些情緒,被認定爲“不屬於他”,從而被他丟給了另外一個人格。
霍雲辭不承認第二人格是他自己。
因此,他一度將他與第二人格分離。
第一次,有一個人告訴他,他也可以做自己。
顧緋突然問:“你和第二人格沒有共享記憶?”
她看第二人格倒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嘛。
但“霍雲辭”卻對她與第二人格之間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霍雲辭抿抿脣,“嗯。”
他握得更緊了些。
隨之浮起的,是一種名爲“嫉妒”的情緒。
就第二人格那個性格,與顧緋之間,能發生什麼正經事?
他更嫉妒了。
顧緋卻擡起眼,笑吟吟地問他,“那你想知道,我給了第二人格什麼謝禮嗎?”
霍雲辭不想知道。
然而看着那雙剪水般的眼睛,他卻很難說出拒絕的話。
面前的少女卻道:“不管你想不想,我都要告訴你。”
她湊近了些,淡淡的玫瑰香氣鑽入鼻尖,嗓音愈加輕柔。
“阿辭。”
顧緋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耳垂。
*
江氏總部。
西裝革履的男人,將手中的公文包交給助理,徑自坐進了私家車。
他的臉上已有歲月的痕跡,卻依然溫文爾雅,一身儒雅隨和的氣質,讓人很難將他與江家現任家主聯繫在一起。
此刻他的雙手止不住地輕顫,像是取出什麼稀世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打開皮夾,撫摸着那張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的背面,寫了一行小字。
【贈我的愛人江紹傑。——霍燕】
快二十年了。
江紹傑從未有一刻忘記她。
記得他們從初見到相知相戀,再到無可奈何的分離。
口袋裏的手機振動片刻,是助理髮來的文件。
【助理】:江先生,這是霍雲辭的資料。
江氏在聖高也有入股,因此,顧緋打完那個電話之後,江紹傑便迅速派人把這件事查了一遍。
江逸塵的事,他本不想參與,正準備像往常一樣把電話轉接給江母,卻被顧緋報出的名字吸引了注意。
霍雲辭。
“雲辭”,是他與霍燕在談戀愛的時候,爲孩子取的名字。
如果是女孩,就換成“芸瓷”。
當年的江紹傑,也是一個浪漫的文藝青年。
叫雲辭、姓霍……
江紹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大的巧合。
他一行行瀏覽霍雲辭過去的經歷,心跳得愈加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