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子愣住了。
風正搖看着她,臉上終於露出了正常人應該有的痛苦表情。
他痛心疾首的言道:
“二十年前,就在這個崖宮,我做了此生最錯誤的一個決定,跟我唯一的朋友——焦衡大吵了一架。你恐怕很難想象當時的情景,但我只能告訴你,因爲這次爭吵,焦衡最終死了。在他死後,我才發現,原來我不能忍受沒有他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來說,他是我唯一的親人、知己、朋友,除了他以外,我沒法信任任何人,也沒法徹底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最真實的那一面。”
“你說的對,我的確是嫉妒他。我甚至因爲嫉妒而想斬斷自己和他之間的聯繫,是的,就是那場爭吵。我不能容忍自己如此依賴一個人,我是強大的,不可戰勝的,我要靠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能夠有軟肋,也不應該有軟肋。”
“可是那時候的我,突然發現,雖然我將世間其他的所有人都排除在了自己的半徑之外,但是唯獨對於焦衡。我做不到,他的確是無可挑剔的朋友,知己,下屬,他對我忠心耿耿,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心。”
“我甚至牢牢相信,那時候的他,可以因爲我的一句話而去死。”
“我看着那樣的他,突然發現一個事實——”
“我信任他,我居然信任了一個活人!”
“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頃刻之間,我的世界觀天崩地裂。一分一毫都無法存在了。我明白,一旦這種叫做信任的東西生根發芽,一旦我相信了他會心甘情願爲我去死,無論碰到任何順境逆境也不會拋棄我,放開我,將永遠以我的命令唯是。當我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
“我猛然發覺,原來陷在這種意識中的人,不是焦衡,而是我自己。”
“在我的意識中,已經相信他能爲我做到這一切了。那麼他是否真的能夠做到,便已經不重要了。因爲我早已產生了這種想象,這不是他的根源,是我自己的禍根。”
“萬物唯心造,我深知,我若將自己唯一的根放置在他人手上,終有一日,他人便會攥住我的生死,控住我的軟肋,壓制我的呼吸,操縱我的心魂。”
“驕傲如我,高貴如我,冷血如我之人。”
“仰人鼻息而活,這就是世間最可怕的事情。”
風正搖看着前方,儘管時隔多年,可依然能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當年的動搖和心神所受到的巨大沖擊。
他痛苦的扶住額頭。
李桃子見狀也不免好心安慰道:
“你不該那樣想,就算你信任了他,可是從我見到的焦衡而言,他永永遠遠都不會背叛你的。不管是因爲功名權勢,亦或是富貴野心,這些身外之物,不會絲毫影響他對你的感情。”
風正搖擡起頭來,他悽楚的看了李桃子一眼,搖了搖頭。
“你不明白的,當時的我,被那種巨大的混亂和衝擊徹底擊潰,根本無法理性思考。”
“我當時太害怕了,太恐懼了,我會被他牢牢摁住的念頭如同噩夢一般,終日在我心頭縈繞。我曾經是那麼張狂不可一世的一個人,可是在那個瞬間,半夜三更,因噩夢驚醒在牀上瑟瑟發抖時,我發覺自己在發自肺腑的害怕。”
“是的,我竟然在害怕。我明明是個可以摧毀世間一切之人,這樣的我,居然也會害怕。”
“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恐慌之中。”
“我無法避免的去想象未來的事,我將會越來越信任他,依賴他,內心認可他的一切,他一定會在神英堂混的越來越好,而我一定會對他委以重任,甚至無法去懷疑他。那麼,如果繼續走下去,是否有一日,他將會發現我的這個弱點。他是否會逆轉我們之間的主僕關係,他是否會以此做爲要挾,然後控制我,摧殘我,甚至將我踩在腳下……”
風正搖抱住自己的頭,他痛苦的聲淚俱下:
“你不明白那種感覺。我每天都在受盡煎熬。”
“自我出生之日起,我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我幼時聰明,旁人學不會的東西,我看一遍便能融會貫通。神英堂家世繁雜,我卻能順利梳理各位長老們的關係,平衡各方勢力,表面安撫,暗地打壓。我覺得世間萬物一定都有規律,一定都有答案,只要找到訣竅,便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是的,我一直都是那個執掌一切的人,我明明纔是堪破一切弱點的人。我能夠理智客觀的對待這一切,皆是因爲……”
風正搖說到這兒,突然淒涼一笑道:
“可是我這不用心的法門,在我意識到自己信任焦衡的那一刻開始,如同山洪爆發,裹挾萬物,一切一切的高位,都不復存在了。”
“我居然也會有動了真心的一刻,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慌。原來我不是神,我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一介凡人,也會有喜怒哀樂,七情感懷。我雖然比他人聰明那麼一點點,可是他人會經歷的磨難,我也會經歷。他人嘗過的苦楚,我也終將會嚐到。他人感受到的世間劫難,背叛恩寵,我竟也一絲不拉的全部要體會一遍。”
“倘若如此,我這天賦異稟,究竟又有何用呢?”
“倘若,我從此不能再當那個高高在上,執掌棋局的我,又有什麼意思呢?”
風正搖的聲音愈發顫抖起來,他伸出手,來回翻看道:
“那時候的我,被這樣的念頭困住了。我自詡聰明,從來只有我開解他人,命令他人,以三寸不爛之舌,沒有我說服不了的人,說服不了的事,可那一刻,我發覺,我竟然說服不了我自己。”
風正搖的臉色愈發蒼白,身形愈發憂鬱。
李桃子見他此狀,心知他當年遭受這等心魔所困,只怕不死也要脫層皮。
更何況他這等少時優渥之人,只怕一旦鑽起牛角尖,只會比常人執念更盛。
她如今也不好枉作斷言,只能靜靜的聽他繼續說下去。
風正搖握住手掌,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從未遇到過此種情形,一時之間,如同洪水猛獸,折磨的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寧。我一方面想着自己是何等威風之人,怎能輕易認輸。於是會故意召焦衡前來,在他面前刻意爲難,故意激他,可他總是表現的很好,無論我多麼暴躁,他都能夠讓我心情平靜下來,然後重新讓我樹立對他的信任。所以只要能夠見到他,我反而沒有那麼害怕。”
“可是一旦他離開,我的胡思亂想就如同雨後春筍一樣,全數冒了出來,壓都壓不住。”
“我會反覆思量他和我說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動作,有時候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刻意爲之,就是爲了討好我。這懷疑一旦生了根,在我心中便無限蔓延。我竟如同一個深閨怨婦一般,對着這等雞毛蒜皮之事心生無限怨恨,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枉爲神英堂的當家,怎麼如此婆婆媽媽!”
李桃子聽到這兒,忍不住問道:
“那後來呢?”
風正搖淒涼一笑:
“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這幾乎快成了我的一樁心病了。我只要見到他,這病立馬好了大半。可若是他一走,我定然疑神疑鬼。我堂堂神英堂少主,風家幾百年難遇的絕世奇才,如今竟然如同一個女人一般,整日沉浸在這瘋癲的情緒之中,恨不得以淚洗面。我後來實在是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而且我也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依賴焦衡了。”
風正搖咬緊嘴脣:
“我明白,事情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向最爛的結果奔去了。”
“所以,我必須解決它。”
他攏緊衣袖,緊閉雙脣,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李桃子聽到這兒,終於明白了那場爭吵的由來。
“所以,你才說,你跟焦衡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吵?”
風正搖點了點頭,他惆悵的目光看向遠方:
“是的,事情到了那個地步。我覺得如果再不利落的斬斷我和他之間的聯繫,只怕覆水難收。”
“你做了什麼?”
風正搖低下頭,他看了看自己的腳尖,沉沉的嘆了口氣:
“此事全由我的心魔所造,也怪不得他。所以,我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殺他。”
“因爲我就將他喊來了崖宮,沒錯,就是這裏。”
“我告訴他,從今往後,你焦衡與我風正搖恩斷義絕,你不再是神英堂的人,我也不是你的少主,我們之間,再無瓜葛。天地茫茫,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一樣。”
風正搖說到這裏,大概是憶到了當時的情景。
他的眼眶波光粼粼,隱隱泛出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