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陸玉寶正跟村裏幾個青壯年一道在花大爺家裏幫着重新砌房子。
有人打趣兒問他，農場任老闆給他哥開多少工資，砍了幾大車野柴，一車一車往家託，這活兒不要錢也能幹啊。
他翻了個死白死白的眼神過去：“喫得不多，管得倒不少。”
兇完人家，他便悶悶地蹲在院牆根點菸，叭叭幾下也沒點着，大拇指甚至都使不上力，心中暗自不平。
他幫着陸玉喜哼哧吭哧忙活好幾天，自家親堂兄就給了兩車破樹枝，這心裏能好受麼。
他知道大嫂身體不好，侄子要讀書，可砍過樹他哥連頓飯也沒叫上家去喫。
陸玉喜還愣是美其名曰，反正這柴是免費的，是佔便宜。
“大寶哥。”花珥大步邁進院子，看見人之後，也蹲在了他身邊，“別抽這個，我有好的。”
說完他從兜裏摸了盒中華煙，小孩子考滿分獻試卷似地遞給陸玉寶。
“喲呵，混得好了。”陸玉寶瞅了眼房頂下的其他人，迅速把煙揣進了褲兜，騰出手拍拍對方腦袋，“臭小子。”
“我混好了就帶你抽軟殼兒的。”花珥垂頭擺弄自己鞋帶兒，發覺有一點黑色的污跡，便用指甲摳着。
“能調回去再說吧，牛皮別吹太早。”
陸玉寶揚了揚眉頭，他其實年紀也不大，卻生來擡頭紋多，不笑的時候看着比笑的時候喜慶。
這會兒腦門上又起了三道肉鼓鼓的褶子，花珥看見了，“嘖”。
“你再嘖一個，還瞧不上你寶哥了嘿！”陸玉寶正要伸手教訓這小子，瞧見花大爺來了，立馬乖巧起來，“花大爺。”
“哎，小寶，去斬點熟肉回來。”花大爺從兜裏掏了幾張零錢遞了過來，“再買幾斤散酒，快去。”
陸玉寶眼疾手快，攔住了花珥：“爺爺，您看您真不心疼孫子，小寶現在是喫政府飯的，哪兒能幹這碎活兒啊。”
“好，你去就你去，正好我跟乖孫說說話。”
花大爺把孫子叫回堂屋，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說：“叫人攆回來啦？”
“嗯。”花珥一向瞞不過爺爺，撒謊時的種種神情和小動作都能被老頭兒精準辨識出來，這事兒天生瞞不住，還不如實話實說。
區裏規劃管理局裏，他這個部門就他和另一個新人，倆人前後一年來的，論年齡對方大，但先進來的是花珥。
政府單位有時候用人，除了看成績，還要看人脈，花珥是農村出來的，言行舉止上便沒別人那麼油滑，凡辦事的上門，更喜歡找另一位。
沒辦法，誰讓人家見人就笑，長得跟彌勒佛似的呢。
他們這個區整體經濟發展拖了市裏的後腿，區裏下派不少小辦事員駐村，虎頭村是條件最差的，沒人願意，說不上是器重還是排擠，花珥就被派這兒來了。
花大爺跟孫子聊了會兒，心裏也有點數，年輕人麼，喫點苦不算什麼，更何況花珥是給派駐回老家了，也不全是壞事。
“村裏來了個大投資人，你見過沒？”
花珥點頭：“見過了。”
洗澡還被人看了，當真是赤身相見了。
“爺爺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那麼多卡車進村。”花大爺抿下一口茶水，微微笑着說，“聽說年紀不大，真有魄力啊。”
“嗯，再看看吧，以前那山頭不也有主兒嗎？”花珥擺弄着老頭用了一輩子的紫砂水壺，把手晃得璫璫響，“老頭兒，我去宜興出差給你帶回來那壺呢？你別捨不得用，我現在買得起。”
“是啦，知道啦！”
花珥打小在爺爺跟前長大，即便是父母雙全，奶奶在世時，他也是最聽老頭的話。
七十多快八十的花大爺，耳聰目明德高望重，是村裏爲數不多有點文化又知禮的老人。
“跟你說話呢，你那嘴吧唧吧唧喫什麼呢？”
花珥嘟囔：“大寶哥給的糖。”
“家裏房子的事兒不用你操心，陸玉寶他們幾個在這照應着，你只管上你的班去。”花大爺看了一眼門外，又轉臉看着孫子，慈威並重地說，“該坐辦公室就坐辦公室去，別遲到早退。”
“嗯嗯嗯，行，老頭兒你看你汗衫都破了，還說我呢。”
“這不是幹活呢嗎？”
爺孫倆聊到陸玉寶買好熟食，左右鄰居家嬸嬸們已經在廚房把熱菜炒好了，擺了一桌酒菜，色香味俱全。
任樂舟突突個電三輪從小賣部買好了自己日常所需，額外挑起醋，左看右看也沒看着什麼自己認爲上得了檯面的牌子，最後撿了個最貴的牌子帶回去了。
傍晚，他正要開火做飯，後頭傳來小青年的聲音：“任老闆，不嫌棄的話，嚐嚐我帶來的菜。”
吃了好幾天寡淡無味的炒蔬菜，任樂舟心裏不免有些後悔，剛來村裏時婉拒多少頓村幹部邀約。
這會兒想喫點兒家常飯菜，花珥的盛情邀請，他是求之不得，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回了那麼一句，“呃……那”。
任樂舟還未說完，對方便答：“看到了，哎，我差點忘了。”
於是好端端的一頓久違的家常菜，就在任樂舟的眼皮子底下，全部變爲醋泡食材。
陣陣酸香鑽入鼻腔，直衝腦門兒，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對方沉浸在醋的芬芳中，陶醉且興奮地介紹：“紅燒魚，我小嬸兒燒的，魚是小哥在河裏撈的。”
“謝謝了，”任樂舟就着腐乳，扒完了整碗飯，匆匆回了房。
季威老晚了打來電話，白天市容又去了，說有人舉報他農場裏違建，仔細查了一圈，還真出了點小問題，不過當下就解決了。
任樂舟腦子裏思索了半天，每天在農場附近圍觀的人那麼多，眼紅的自然有，但背後暗戳戳舉報，也得是個膽兒大的冒尖兒的。
首先，這個人得不怕田書記，這村裏大小事兒，多半都是要讓田惠海知曉的，如果跳過村大隊這層就算越級舉報。
其次，這裏老弱婦孺居多，誰能特意去查找市容舉報電話？
在這種地方創業開荒，雖然是從事的是農業，但城市裏的那套人際手段，很顯然在這裏有點水土不服。
“篤篤篤”，有人輕輕敲門，他跑去一開門，是花珥。
“任老闆，明天我上午去農場看看行嗎？”花珥靠在門邊，目光灼灼，“你別誤會，我也是公事，駐村幹部既要關注村民生活，也要適當瞭解本地產業，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明天上午我不在，有點事兒要到你們區裏諮詢諮詢。”他特地把“諮詢”二字說得咬牙切齒。
“哦，能不能捎上我？”花珥倒是一點不怯，神色輕鬆不懼。
任樂舟盯着他亮亮的眸子，鬼使神差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