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厥的陛下在領軍將軍朱鑠的護送下,連夜趕去太醫署,太醫自然不敢等着皇帝跑到太醫署再行診治,半路上,駕車疾馳的太醫們就和御駕匯合了。
所幸天子無大礙,衆人懸着的心也稍稍得以放鬆。
東宮正門之外的小箭樓上,東宮衛率虎賁督曹纂與往常一般,身披兩當鎧,手握環首刀,一雙虎目正警惕的盯着東宮南面。而他麾下的五百虎賁郎,以及暫由他一併統帥的五百司馬郎,則正按照他的部署在東宮內外各個通道處巡視把守。
東宮招賢亭之中,此刻君臣相對,一時之間靜默無言。
曹叡鶴眉深鎖,端坐榻上。
而李豐、畢軌、何曾、曹爽、曹肇、毌丘儉、高珣、衛烈等一衆文學侍從、東宮僚屬,則像是衆星拱月一般,圍坐在他們的主公身側。
所有人此刻都是一臉憂容,他們或盯着眼前狻猊香爐中合香菸霧的冉冉升騰而出着神,或盯着亭樑上的雕樑畫棟發着呆,總之衆人一時無話。
李豐心中,此刻尤其羞愧窘迫。畢竟此番若不是他有負主君的託付,局面絕不會如此的難看。
君臣十數人,此刻恰如身乘柏舟而泛於江湖之上,今夜只怕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注1:《詩經·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昌陵侯府之中,東堂麟趾軒內,此刻正烹煮着清茶,焚燃着檀香,不時的還傳出一兩聲清商琴音。
坐北朝南端坐正席的,正是主人夏侯玄。曹羲、和逌、荀粲三人東向而坐,夏侯奉、夏侯獻兄弟二人以及諸葛誕落座西向,益壽亭侯於桓,則面北與夏侯玄遙遙相對。
珠簾帷幕之後,正在勾抹琴絃的女子,正是夏侯羽。
“現如今的局面,只怕是很不妙了。”
諸葛誕咀嚼着口中的糕點,眉頭微皺,搖頭嘆氣。
此時,明眼人都看得出,河東王曹霖殿下眼看着便要之藩歸國了;而與曹霖休慼與共的驃騎大將軍曹洪,地位定然不保、至於性命也更是堪憂;而原本應該正式得到太子尊位的曹叡,卻因爲曹鑑殿下橫死,而遭到了陛下的猜忌,只怕禍患也離得不遠。
一向無憂無慮,心無掛礙的荀粲,此刻反而愁眉深鎖,他喃喃道:
“都陽侯此番,怕是難逃一劫了,只是不知該有何法可以脫此危局......”
一旁的夏侯獻聽了荀粲的話,怫然不悅,他心直口快毫無顧忌,怒目荀粲道:“人人皆擔憂的是平原王殿下的安危,可你倒好,關心起曹洪這個大蛀蟲來了!”
荀粲雖然心有苦衷,但他也自知失言,面對夏侯獻的質問呵責,他並未有隻字片語的反駁,只是低頭不語。
旁人定然無法知曉荀粲心中的苦衷與憂悶,但夏侯玄不會不知。
自陛下於春夏之交剛剛離京之際,平原王殿下剛剛開始監國之時,在抓捕細作肖璇雪的那一夜,他們二人在青青苑樓閣之上徹夜鯨飲,交心長談,因此荀粲的心中之事,唯獨夏侯玄知之甚深。
“獻弟,不可無禮。要知道,曹子廉雖必倒不可,但卻不是非殺不可。”夏侯玄見夏侯獻怒罵荀粲,荀粲無言以對,因此出言迴護。他繼續言道:“更何況,咱們這個都陽侯,無論如何貪鄙,畢竟是有着赫赫戰勳、從龍大功的,倘若就此不明不白的將其殺了,只怕會使有功舊臣心寒、動搖我大魏國本!”
和逌本也想勸勸夏侯獻,但轉念一想,自己與衆人的關係尚未十分熟稔,因此還是選擇了緘口不言。
曹羲趁熱打鐵,順着表哥的話繼續說道:“表兄所言,言之有理。不僅如此,都陽侯當年有舍馬救主之大功,深得武皇帝、太皇太后恩寵,倘若陛下執意要下旨殺了都陽侯,只怕還會與太皇太后產生齟齬,如此多事之秋,如若再增添這許多亂子,只怕於國,於我們都不是什麼好事。”
夏侯奉見堂兄有意迴護荀粲,也順水推舟,接過話茬說道:“兄長與曹兄所言,甚有道理,再者,陛下如若真要殺了曹洪,那就說明龍心盛怒,反之,曹洪如若能夠留得性命,恰恰說明陛下尚未怒極攻心失了理智,那麼一切逆境,自然也就有了回桓的餘地。”
於桓聽了衆人的推測與想法,微微皺眉若有所思,他思索了一陣,側頭看着夏侯玄道:“師父,局勢如此維艱,那你要搭救崔文季崔三郎一事,還有望嗎?”
夏侯玄聽了這話,眉頭稍稍一抖,微微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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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門庭若市的都陽侯府,此刻變得門可羅雀。
偶爾也有一些不知是看不清局勢、還是看重與驃騎大將軍曹洪的交情的人,不顧危險前來登門造訪,但無一例外,來訪者都被都陽侯世子曹馥所阻攔,並沒有見到曹洪本人。
而再看昌明坊的河東王邸,也竟是與都陽侯府一般無二的靜謐孤寂。
一名身着短褐、挑着菜擔的漢子,與往常一樣,熟練的自司馬府後門而入,他將一擔時鮮果蔬送到了後廚之後,便疾步朝着大公子司馬師的書房而去。
“你來了?”
檀木書案之上,擺着一隻冉冉飄香的博山銅爐,與一副青瓷壺杯。杯中湖中飄出的茶霧與銅爐獸吞口中吐出的香霧交纏雜錯,宛如數條蛟蟠蟒蛇正自纏鬥鏖戰一般。
而司馬師此刻身着一件常服襌衣,正端坐在書案前,手執着一卷《陰符經》,爲那飄繚的煙霧所圍繞着的他,被襯托的更加神祕莫測。
那挑菜漢子心中一驚,他做了這許多年的諜者,沒想到今日竟會對眼前這個弱冠公子感到心悸。
漢子稍稍收攝了一下心神,這才稟報道:
“啓稟少主,各處並無異動,宮中也沒有任何的消息傳來。”
“知道了,你且去,繼續盯着洛陽各處府邸的交遊往來。”
司馬師風輕雲淡,甚至都沒有再擡眼望那漢子一眼。那挑菜漢子聞言,自覺的退出了書房,擡眼間卻看到書房外侍立着一名豆蔻侍女。那侍女不是旁人,正是少夫人夏侯徽的隨嫁婢女,子衿。
子衿見那挑菜漢子走出了書房,這才靠近房門。少夫人特意叮囑自己,少主他近日來不但要打理府中上上下下的事務,還要留神洛陽的奸細有無遺漏而逍遙法外,心神勞累且事關重大,因此上有任何事切不可打擾到少主。子衿一向聽話見少主書房中有人,自然不敢亂闖,一直等候到那人離開這才進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