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一聲嘹亮的嗩吶聲嘶破室內的寂靜。

    這動靜太過刺激,漆黑的房間裏好像也隨之炸起一團西北高原的眩目天光似的。

    嚴戎猛地坐了起來,盯着前方黑洞洞的牆壁看了足足五秒之後,他弓下背捂住胸口,無比沉痛地“哎喲”了一聲。

    “我的心臟…我的心臟…媽的遲早猝死。”

    嚴戎一邊絮叨一邊從沙發爬起來,晃晃悠悠到衛生間洗漱。

    正常人不會在凌晨兩點起牀,更不會在凌晨兩點設置這麼一個讓人心驚肉跳的鬧鐘。

    以此推論,嚴戎不是正常人。

    他閉着眼睛走到飲水機前,飲水機只剩個底子,昨晚還忘了開加熱,大水桶發出苟延殘喘的“咕咚”聲,漏出半杯慘淡的涼水。

    嚴戎繼續閉着眼睛撕開三顆凍幹黑咖啡一股腦全倒進水杯裏,然後他深吸一口氣,以“壯士一去兮……我淦、去就去”的心態將這杯濃得像中藥湯子似的玩意一口悶。

    他瞬間清醒了,再身強力壯的瞌睡蟲都抵不過這杯咖啡藥湯。

    清醒之後他開始寫人生中不知道第幾次的自我介紹。

    人總需要自我介紹,從上幼兒園牙齒都沒長全的時候就開始,由父母在一旁題詞,自己一邊咿咿呀呀地當復讀機……這麼想想還有點像個明星。

    然後上學,每見一位新老師就得做一次自我介紹,不願再當復讀機的嚴戎決定耍酷,只報自己的名字,“我叫嚴戎。”

    然後新老師會略帶驚訝又表現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其他呢?你是興趣愛好是什麼?你是哪裏人?”

    這時嚴戎就會把準備好的答案乾脆地說出來:“我是中國人,我的興趣愛好是建設新時代。”

    全班必然鬨堂大笑,紛紛表示這貨牛逼。

    沒想到時至今日,他還是得沒完沒了地自我介紹:“筆名:青革。埋頭碼字近十年的網絡數據垃圾製造者。代表作:一堆自己都不喜歡看的爛書。”嚴戎噼裏啪啦地打完這句,然後又一頓狂敲刪除鍵。

    真名:嚴戎,一個寂寂無名的網絡作家。一個凌晨兩點從被窩裏爬起來爲自己中午十二點更新的連載努力敲鍵盤,在猝死邊緣反覆橫跳的勇士。

    在懸疑小說界各種經典梗早已經被各位大師寫爛,讀者對新懸疑嗤之以鼻的時代,嚴戎不撞南牆不回頭,只寫懸疑及帶懸疑元素的其他類型小說。

    在經歷六年沒日沒夜撞南牆之後,嚴戎終於摸到了自己第一本出版樣書,他內心激動地瘋狂飆淚,但礙於形象,他要表現出一派文人墨客的雲淡風輕。

    “說到形象,你要不要掛一張自己的形象照在上面,畢竟……你長得還是挺帥的。”出版社女大佬許潤驕如是說。

    嚴戎表示拒絕,他說自己不喜歡拋頭露面,賣藝不賣身。

    “那你起碼要好好寫個自我介紹吧,你這介紹什麼玩意兒?‘不斷更!不要寄刀片!別拿板磚拍我!’”許潤驕不愧是大佬,這麼一串爛詞念下來面不改色。

    “咳,你也知道網友一向比較簡單粗暴。”

    所以嚴戎此時此刻正在寫的,就是自己第一本出版小說書封上的自我介紹。

    在研究完多位相似路徑的前輩的自我介紹後,嚴戎大筆一揮,也寫了個爛俗無聊的版本交差。

    然後他切換到另一個文檔。

    咖啡的藥勁在自我介紹期間消磨得一乾二淨,他呵欠連天淚眼朦朧地開始打字。

    “她說…媽的爺好睏……只要是獵人沒有不會用槍的…”嚴戎一邊唸叨一邊敲着鍵盤。

    “叮——”一旁的手機猝不及防吼了一嗓子。

    嚴戎被嚇了一跳,僵硬了幾秒之後狂拍胸脯,他覺得自己再健身也沒用,照這麼下去,該猝的時候絕對得猝,都不帶和他商量的。

    他拿起手機,這聲提示音不是來自那幾個熟悉的app,聽起來很陌生,一瞬間他都以爲是天堂的搖鈴聲。

    哦,天堂沒搖鈴,是他的微博——他一百年不上一次微博,當然聽起來陌生。

    微博彈出了一條特別關心。

    “喂,親愛的樂迷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虎子終於抽菸把自己抽死了……哈哈哈哈開玩笑的,是這哥們要結婚退圈了。所以我們迎來了一位新鍵盤,代號‘a+’,爲我們歡呼吧,哦耶!”

    附帶兩張黑白圖,一張是所有成員在舞臺上鞠躬謝幕的照片。

    另一張是一雙在彈鍵盤的手,估計是因爲加了黑白濾鏡,顯得特別白,骨節異常分明。

    這段不着調的官宣讓嚴戎眉頭緊鎖,他的眼神從不悅漸漸變得有些恍惚。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些熟悉的旋律,年輕張揚的聲音在雙耳間嘶吼,像暴風雨,又像宇宙信號,像他腦子裏那些不被規訓的幻想……

    眼前的世界也在恍惚間變回了規整拜訪的課桌椅、撲簌簌掉粉筆灰的黑板,還有那條一走就是半個小時的土路。

    年輕人在耳邊聲嘶力竭地唱:

    “人生是地——獄——”

    “音樂是救——世——主——”

    而他在踢着土路上的石子,石子是從建築工地裏偷偷蹭出來的,他心裏總有些不安,幻想身後突然冒出一個破口大罵的工人大哥。

    發微博的賬戶屬於那個他從十六歲聽到二十六歲的樂隊nightmare噩夢,和他一樣在大衆面前寂寂無名,但已經成立十幾年,在地下擁有很多樂迷。

    都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就像個餓極的人一口氣灌下一瓶酸甜苦辣鹹都有的罐頭。

    他從一個不着調的高中生長成了一個還是不着調的社會人。

    嚴戎握着手機,他已經把這條微博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看了很多遍,還是不敢相信……虎子要結婚了?

    深夜的評論區寥寥幾人,都在爲虎子的退出而惋惜,並且對新成員進行迎新式攻擊:“a+?這個名字,我笑了,學習是有多好?優等生也來混爛圈啦!”

    “搖滾不搞學歷崇拜,哪來的優等生,滾!”

    嚴戎也跟着口嗨了幾句:“毀了老子的青春!”“虎子,爺愛你。”

    那個一頭蓬亂長髮永遠看不到眼睛,把鍵盤當戰鼓彈得鐺鐺作響的瘋批虎子,整個樂隊最搖滾的搖滾人士,居然要結婚退圈了?

    “這鐵板一塊的世界。”嚴戎嘟囔了一句,把手機丟到書桌雜物間的犄角旮旯處。

    a+?這是什鬼名字?都“a”了還要“+”,這個人的鼻子尖兒得翹到百匯穴上去。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