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華燈之上 >第 34 章 34
    第二天早上,樂有薇起牀時,鄭好已經去雜誌社上班了,她的收尾工作得到月中才能完成。

    江天放了樂有薇的鴿子。傳家寶活動越來越受關注,一家視頻網站聯繫他,想合作拍成專題片,他讓樂有薇帶攝影師先去江家林,他忙完再去。

    田姐對江家林的路熟,樂有薇依然包她的車。昨天晚上哭得太厲害,眼睛腫了,她全程架着墨鏡,靠着車窗睡覺。

    攝影師百無聊賴,在車上連看兩部電影,她個頭嬌小,氣質幹練,偏愛罪案片。樂有薇似睡非睡,聽得一陣陣炮彈橫飛,田姐說很帶勁,她開車不犯困。

    三人在路邊徽菜館喫午飯,樂有薇摘下墨鏡,指指眼睛,對攝影師道歉:“熬夜加班,遮黑眼圈。”

    村民排了澇,但通往江家林的路仍處處泥窪,樂有薇在去接攝影師的路上,就買了幾雙雨靴,攝影師換上,謝過她:“起先還以爲你走冷豔風。”

    田姐笑:“熟了就知道,有薇能說會道性格好。”

    到了善思堂,大東師傅在外院趕製秦杉繪製的“洪福齊天”,一擡眼,笑了:“喲,來了?”

    攝影師架着器材勘景,樂有薇急着去看嚴老太的顧繡,想把解說活計交給秦杉,往後廳堂跑去。

    秦杉不在工作臺前,樂有薇在偏廳外找着他。牆體因爲環境潮溼,逐層酥軟脫落,秦杉拿着工具,一下一下剔除表層,時不時從地上拿起一塊磚片,按照破損處的形狀裁好,以便鑲補上去。

    若不是還有事,樂有薇絕不想打擾秦杉。她這次來江家林,鄭好說是再向虎山行,現在她就瞧見了一個金色的小老虎蹲在那裏,陽光披在他身上。

    樂有薇吹聲唿哨,秦杉轉過頭來,愣怔的樣子有些可愛,然後一下子就笑開了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笑。

    樂有薇從包裏掏出禮物,是一隻水晶琺琅放大鏡,手柄是白玉材質,上面刻了一棵很抽象的綠樹,約莫是松樹,但秦杉的名字也是樹木,勉強是個意思。她說:“要是杉樹就更好了,沒找到那樣的,你拿去看圖紙細節和老照片。”

    秦杉拿着放大鏡,左照照,右照照,對着柱根糟朽處照一下,對着石牆裂縫又照一下,高興得忘乎所以。

    禮物又送對了,樂有薇很自得,雙臂抱胸,看得挺享受。正笑着,秦杉舉着放大鏡,戳到她面前,照了照她,讚歎道:“眼睛更大了。”

    樂有薇放聲大笑,抓着秦杉的手照回去:“睫毛挺長。”

    秦杉還在笑,冒出一句:“你也一樣。”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對笑了一會兒。樂有薇覺得自己笑得真傻,卻是這一陣,第一次沒有牽絆地笑。她笑夠了,說:“交給你一個任務。怎麼給我講解善思堂,就怎麼跟攝影師說。”

    樂有薇去袁嬸家看繡品,秦杉帶着攝影師參觀善思堂:“這是外院。”

    往左走,他說:“這是佛堂。”

    每走到一處,秦杉就介紹一處,然後停下來,眼巴巴地等攝影師詢問。但樂有薇只跟攝影師說過“朋友話少,語速也有點慢”,可沒說過他的解說風格如此單調,攝影師不知該怎麼問下去,氣餒道:“您去忙吧,我等光線。”

    “噢。”秦杉還真走了。

    在袁嬸家,樂有薇見着了20來件顧繡繡品,從技法來看,都比她手上那件梅花圖成熟得多,圖案也豐富。

    袁嬸拿起一件交頸鴛鴦,很赧然:“嚴婆說我現在還繡不了古畫,練得最多的是這種,我送不出手,怕你覺得俗,梅花不俗。”

    樂有薇驗證了的確是顧繡,滿心歡喜:“不俗,七情六慾,百子千孫,都不俗。”

    嚴老太住得離善思堂不遠,走了幾分鐘就到她家了。老人家83歲了,腿腳很利索,正在院子裏晾曬衣物,袁嬸替樂有薇說明來意:“嚴婆,有薇聽說你繡得好,慕名來看!”

    “我手抖,多年拿不了針嘍,只能把往年的東西拿給你看了。”嚴老太和氣地領着樂有薇進廂房,從箱底拿出一幅圖軸,慢條斯理展開。

    圖軸上繡的是一截折枝梅,枝多花繁,疏密有序,只完成了大半,已然很美,樂有薇驚歎到失語。小時候,她被爸爸媽媽帶去博物館,也時時如此。

    嚴老太的子孫後代都住縣城裏,週末來看她。她在江家林獨居,對樂有薇送的衣物和理療儀謝了又謝,樂有薇連拍了幾張照片,越看越眼熟,皺着眉:“在哪裏見過呢?”

    嚴老太笑着說:“南枝春早圖。”

    樂有薇恍然大悟:“呀,是王冕的畫。”

    王冕是元代畫家,愛梅成癡,自號梅花屋主,他善畫竹石,尤工墨梅,可惜作品流傳下來的不多,《南枝春早圖》是他晚期代表作,現藏於臺灣故宮博物院。樂有薇主攻玉器雜項,但中國古代字畫是藝術品投資熱門,大錢往那裏涌,傳世名畫,她都有過了解。

    江家林的人愛梅花,嚴老太以前繡過非常多梅花圖,或變賣,或送與親朋,69歲的冬天,她頸椎出了毛病,手也不靈敏了,未能續完這半幅《南枝春早圖》。

    袁嬸很內疚:“等我們以後手再熟點,一定補完!”

    嚴老太笑而不答,顧繡是民間繡藝與文人畫結合的產物,從業者必須具備傳統的書畫修養,新人光基本功就要練3年,10年才能出作品。肯潛心苦練這項技藝的人太少了,早就面臨失傳之憂。

    這一二十年間,嚴老太帶了袁嬸等徒弟,但她們生活中瑣事纏身,又多不在黃金年齡,想把《南枝春早圖》繡好,還得再練。嚴老太能否看到後繼者補完這半幅繡品,已不作期許,早在幾年前,她就把自己的圖章鈐上了。

    小小一方紅章,是三個雅緻的字:嚴碧玉。樂有薇笑道:“嚴奶奶的名字很好聽。”

    嚴老太說:“太老爺取的,他跟我父母開了個玩笑。”

    嚴老太和江知行是同一輩人,她對江知行父母的稱呼是太老爺和太夫人。嚴家父母是善思堂的傭人,兩人都是小個子,嚴碧玉是他們第一個孩子,出生在早春。嚴父請求賜名,說想要個含有高挑之意的名字,江知行的父親眉一皺,蘸了濃墨,在紅紙上寫就碧玉二字,負手而出。

    嚴母是太夫人的廚娘,拿着紅紙去問,太夫人大笑,碧玉妝成一樹高,這名字確實符合嚴家父母的殷殷期盼。

    嚴家父母都不識字,太夫人等嚴碧玉長到5歲,讓嚴父把她送到村裏的書院讀書。這在那個年代很罕見,衆人反對,太夫人堅持說,我想要幾個跟我一起繡東西的人,拿不了筆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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