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華燈之上 >第 94 章 94
    江天拿出一條琉璃玫瑰項鍊,款式很古典,花蕊是一顆精緻的紅琉璃,讓樂有薇想到西洋油畫裏膚白肉軟的貴婦,她們佩戴的,常常是這樣華美繁複的飾物。

    琉璃和瓷器一樣,燒製時會自然生成變幻莫測的色彩,樂有薇把它戴在手背上,迎光細看。

    玫瑰的紅層次很豐富,不同角度折射出深深淺淺的光,琉璃內部的小氣泡像一個人的滿腹心事。它們都是原料鍛造過程中形成的,彷彿能呼吸。

    樂有薇塗了十指蔻丹,紅琉璃在她指間寶光流動,秦杉口乾舌燥,腦中閃過無數綺念,耳朵紅了。

    這條琉璃玫瑰項鍊的原主人是一個英國男孩,他的祖先克里安是一位首飾匠人,經營家族傳下來的小作坊,他把琉璃煅燒焗制工藝和珠寶定製結合起來,受到貴婦們的追捧。

    伯爵夫人鍾愛玫瑰,伯爵找克里安定製項鍊,想送給夫人當禮物:“她很神往王爾德童話《夜鶯與玫瑰》裏那朵玫瑰,就要那樣的。”

    其實那是個諷意多過傷感的故事,說是有個年輕人找不到最美的紅玫瑰送給心上人,在花園裏哭泣,夜鶯目睹了他的痛苦和心碎,深深感動,不惜頂着一根刺,唱了整整一夜,流盡鮮血,染紅了一朵玫瑰。

    年輕人拿着紅玫瑰,邀請心上人跳舞,心上人卻拒絕了,只因有錢人送了她珍貴的珠寶,珠寶比花值錢。年輕人憤怒地把玫瑰扔到大街上,玫瑰落入陰溝裏,被一輛馬車碾過。

    克里安繪出項鍊的樣式圖,伯爵夫人很喜歡。可是當他交出第一件成品,伯爵夫人卻說玫瑰的紅不是她心目中的紅色,她想要書裏提到的:“玫瑰刺着了夜鶯的心臟,她歌唱着由死亡完成的愛情,最後這朵非凡的玫瑰變成了深紅色,就像東方天際的紅霞,花瓣的外環是深紅色的,花心更紅得好似一塊紅寶石。”

    克里安反覆燒製,卻一再被伯爵夫人遺憾地放回托盤,她要的是一朵至美至純的玫瑰,它的紅色,要像獻祭般的熱烈悽美。

    一場瘧疾奪去了伯爵夫人的生命,彌留之際她還在問:“我的禮物好了嗎?”

    伯爵很生氣,下令處死克里安,送去天堂繼續燒製,了卻夫人心願。克里安逃了,爲免追殺,他改了名字,輾轉各地,直到伯爵死去,他才過上安生日子,娶妻生子,從事平凡工作。

    年輕時燒製琉璃很傷眼睛,不到50歲,克里安幾乎要看不見了。他坐在自家小花園裏,看到天邊落日熔金,漸漸轉爲紅黑色,漸漸沉落,想起這一生的蒼涼,決心再試一次。

    成品出來,妻女哭了。克里安不知道是不是能讓伯爵夫人滿意的紅,但在妻女看來,它足夠的美。

    克里安去世,這件琉璃玫瑰項鍊傳給了女兒,女兒傳給了兒子,一代代傳承下來。城市舉辦藝術品展覽會,男孩把它拿出來,人人驚呼太美了,但他們追捧的是鑽石,鴿血紅,祖母綠等天然寶石,琉璃不是。

    男孩和女朋友不服氣,送到古董店寄售,美再一次讓人爲之稱道,但依然沒能獲得跟它匹配的身價。蘿蔔雕出花兒來,它也只是蘿蔔,肯爲工藝之美花大價錢的人太少了。

    古董店給的收購價對琉璃而言不低,可它承載了祖輩畢生心血,男孩不信它得不到更好的待遇。

    然而,時代變了,琉璃工序複雜,燒製繁難,成本高,但賣不上價,市場沒落了。小情侶一次次碰壁,在一家時尚買手店,江天和方瑤遇上了他們。

    江天看得出這件琉璃玫瑰的好,它異常精美,不亞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收藏品。他的出價比之前任何一家都高,但錢不是男孩最看重的,他認爲它應該有真正的價值。

    江天自認爲很有誠意,男孩仍無動於衷:“你們中國也有琉璃嗎?”

    方瑤說:“當然有,我們至少在唐朝就有琉璃了。”

    大唐高僧玄奘翻譯的佛法裏說,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這句話在中國流傳很廣,方母有不少信佛的朋友,方瑤聽她們提過,但對着男孩茫然的藍眼睛,她和江天翻譯不過去。

    江天把小情侶請到主牌Dobel總部,合同條款其清如水,談判專家循循善誘,但他們仍不肯簽字。

    江天捨不得這東西,設家宴款待,搬出爺爺想辦法。江爺爺學識淵博,可惜英國情侶對東方文化知之甚少,男孩說:“我只看過你們的神話故事。”

    秦杉一直默默聽着,忽然冒出一句:“那你知道《西遊記》嗎,那隻神通廣大的猴子。”

    男孩哇哦一聲:“非常喜歡!”

    女孩說:“噢我愛他!”

    秦杉又問:“那你們知道他有個師弟叫沙僧嗎?”

    男孩笑道:“話最少的那個,像你一樣。”

    外國人閱讀的中國名著多是粗淺的縮略版,很多地方都被翻譯一筆帶過,秦杉就跟他們講沙僧,他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人,失手打破一隻琉璃盞,被貶下天庭,每七天承受一次飛劍穿胸之苦。

    一個在中國家喻戶曉,在世界範圍內同樣知名的神話故事,讓小情侶開始相信,既然連玉帝都認爲很珍貴的東西,這幾個中國人表現出來的欣賞,是真的。秦杉慢慢講給小情侶聽:“在我們中國,有個詞叫流離,跟琉璃是一樣的發音。”

    再有文化差異,中西方也總有些東西是共通的。一件琉璃,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辛苦遭逢,流離失所,祖輩那位工匠如此,中國神話裏的沙僧也如此,連他落難棲身的那條河,都被叫作流沙河,飛沙一樣倉皇流逝,不可安身。

    先前,江天想買下這條項鍊,推出復刻版,並承諾以那位工匠的名字命名,男孩也心動,但商人天然就讓人起疑,再情真意切,都像是談判技巧。祖輩曾經得到過伯爵的賞識,卻又如何。他的遭遇提醒後人,對你笑臉相迎的人,也可能露出猙獰面目。

    男孩並不是非賣這件東西不可,他到處問詢,更像是替祖輩抱不平的情結,到了此時,他被沙僧的故事打動了,或者說,他被秦杉搞定了:“我跟你們合作。”

    寡言少語的人,把事情談成了。江天拍着秦杉的肩:“這傢伙有時候挺神的。”

    越巧舌如簧,越居心叵測,但秦杉不一樣,他有雙真誠的眼睛,讓你願意相信,他是可信的。秦杉在邊上傻笑,顯然仍不明白他也能談成業務,樂有薇揉一揉他的頭:“我去乾坤四海問一問,你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秦杉樂得要翻筋斗:“哪有孫悟空那麼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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