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髻上的紅寶石頭面與金釵看着頗具富麗堂皇的架勢,墜子因爲她的動靜不由得碰撞了幾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掌櫃的也愣住了,似乎沒想到這樣一樁完美的買賣還能出差錯。
他只想趕緊將那漆盒蓋起,裝作沒察覺,而後將坐在側邊那位看似安靜的佛給應付過去。
或許是行商多年的直覺,這樣看起來和順的人通常是最不好伺候的。
尤其此刻站在面前的宜春,做事有條理,眉目和順恭敬,安靜時極不起眼,可比那華服少女身側外表花枝招展、眼裏卻有些瑟縮的奴婢們看着要有禮。
然天不遂人願。
掌櫃的擡手按下,說時遲那時快,那盒子還差一點合上,就被那女子身邊的侍婢給按住硬掰了開來。
“哎喲,這是作甚麼。”
掌櫃的一下子撤回手,賠着一張苦笑臉,他這身養出來的肉,哪裏比得上這些做過粗活的奴婢。
安陽緩緩拉開摺扇,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紅梅隨着錦扇面展開,拉出一條唯美的深紅,其尖覆着淺淺的雪。
她萬能的人際關係譜常嬤嬤不在。
安陽只能憑藉着自己對有規制的官服外幾乎全是摸瞎狀態的眼力,完美的判斷不出來這是誰家的。
衣服判斷不出來,臉就更……
這和她是不是常年待在宮裏沒什麼關係,就算懶得動,但是華陽公主那個辦宴會和喝湯一樣的性格,也拉着她經常在外面走動。
但是這和認人沒關係。
該不認識,還是不認識。
於是她好奇地看向了宜春。
宜春無言地搖了搖頭。
很好,兩個人都不認識。
店內她的人不多,安陽帶着宜春,還有一名守在門口的便衣侍衛,暗中保護的幾名內侍。
房樑上就有一個,見安陽的眼神飄上去,對上視線的王宮暗衛沉默了幾秒鐘,然後篤定地搖了搖頭。
安陽收回視線,開始思索,樑上那位暗衛的意思是他也不知道,還是這位不重要。
畢竟他看起來還挺自信的。
那邊的掌櫃的汗都要流下來了。
宜春本來就沒指望這些商戶能解決好高門客之間的齟齬,她側過身看向那位華服少女。
只見她身着一席紅衣,寬鬆的裙襬上是大片的牡丹花金紋,花上還有蝴蝶的紋樣,對稱的六支金釵分別簪在髮髻兩側,金色的耳環連排垂落。
“不可。”
宜春同樣擡起手,直接將對方奴婢的手拍開,而後毫不猶豫地將盒子按住,放到了身側。
“嘶…”
比力氣其實宜春不如那奴婢,但她斬釘截鐵的動作讓來者都沒緩過神來。
可能也是沒想到,同爲奴婢,對方居然能這樣果決地駁回自家小姐的面子,悻悻然地收回手退到那少女身後,而後還被自家小姐瞪了一眼。
“哪裏來的大膽奴婢,居然敢這樣與本小姐說話——”
“既您這般說,那奴婢便斗膽一問,您是何方神聖,在商戶店面與其他客人大呼小叫,甚至想大打出手?”
宜春視線一瞥,看了看她橫眉怒視,準備擡起的手。
“奴婢也很是好奇,玉京中是哪位官家的小姐是這般作風。”
卻在這時,後面傳來一個男聲。
“表妹?你想買東西與我知會一聲罷,我還以爲你走丟了。”
一襲月白袍的青少年走進來,見到他口中的“表妹”完好無損才呼了口氣,卻沒想這個一向脾氣魯直的表妹此刻卻被一奴婢懟得眼睛都紅了。
宜春蹙起眉。
這怎麼還一個接一個的,車輪戰?
她這樣想着,不由得用稍顯敵意與警惕的目光看向來者。
“她想搶我的東西,表哥,我可喜歡那支簪子了!”
老顛倒黑白了。
宜春面無表情,淡淡地看着那個看似能改變戰局的男子。
“實在不好意思,我的表妹性格有些直率,許是攪擾了客人們,這裏我先道個不是,可她實在是喜歡這簪,我們也是誠信相求,若是可以我願許以雙倍價格,願能割愛。”
一個簪子罷了,即便是雙倍價格也不是什麼大錢。
但對方將交易的一方從店家轉到了宜春身上,做出謙和的態度,也將事件的性質變了一番。
“不可。”宜春搖了搖頭,絲毫沒有改變態度。
“你?!敬酒不喫喫……”
那少女本就不情不願的被攔下,此刻見宜春這油鹽不進的木頭樣差點壓不住自己的脾氣。
“咳。”
她表哥倒是個理智尚存的人,立即攔下了她。
“可有商量的餘地?若是價格合適的話,我們願意再多付一些,我也不過是想表妹一個願望罷了。”
宜春搖頭:“與價格無關,這是我家…”
“表哥!她這是訛人嘛,雖然我們順平伯府是不差這點錢,但這氣——”
男子眉毛跳了一下,就像是他的神經也被自己身後透露出嬌蠻的少女狠狠地挑逗了一下。
眼神中透露出幾絲無言與疲倦。
他從方纔開始就竭力避免他們的名諱與身份,端看大半天仍不動如山的雅緻站姿,便感眼前的這個奴婢看起來不像是普通家族能養出來的。
沒想到身邊有個人馬上自報家門。
果不其然,原本平靜地站在他們面前的那位身着一席工整衣裙的婢女挑起了眉,肉眼可見的開始打量起他們的模樣。
很明顯是想將他們與口中的身份對起來。
“無禮,你一個婢子,這什麼眼神?!”
難怪。
宜春帶着幾分瞭然移開視線。
伯府的姑娘,還不夠格湊到安陽公主的眼前。
店外傳來嘈雜聲,包含着驚呼與壓抑住的討論。
眼見戲臺上的鬧劇將結,安陽的注意力瞬間就被轉移了。
手中的茶也幾乎涼了,她將杯子放到木桌上,視線看向店外。
只見原不許縱馬的街市之上,幾人緩緩拉着繮繩讓開,從他們隊伍的中間緩緩出來一人。
他手持繮繩,寬鬆的外袍搭在肩上,相比起普通青壯年男子面容顯得有些不近天日的蒼白。
被一槍扎入腿腳關節,身上還帶着幾支深入軀體的箭矢的人倒在了他馬下。
“喲,挺能跑啊。”
寂靜。
原本喧譁的街市,似乎唯獨在此處按下了休止符,只餘得有些尖利的少年音發出毫不掩飾的譏諷。
他睥睨着馬下苟延殘喘的人,挑起眉,瞳孔略縮,眼白部分增多,嘴角扯起,顯得格外刻薄與不屑一顧。
而後嗤笑了聲:“帶走,壓入刑訊室。”
褚衛今日也在加班。
外面的燈火輝煌與他無關。
他見屬下們迅速將地面的人如撿垃圾般捆住撿起,表情立刻歸於平靜,甚至有些百無聊賴。
他扯了扯繮繩,準備調轉馬頭,視線卻不經意間滑過一家店鋪的門口。
嗯?
褚衛驟然皺起眉,見那侍衛的站姿與一般貴邸的族衛不太一樣,看起來…是皇宮中的。
他迅速將目光投射進店中。
裏面站姿端莊的人看似不顯眼,對他而言卻是個大熟人。
褚衛有些愕然,卻也沒有猶豫,迅速跳下馬,而後喊住一個屬下將自己的馬匹牽回去。
“刑訊的事你們先操辦,還有月餘的時間,今日我有事。”
“是。”
宜春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
站在她面前的順平伯府的姑娘僵了僵,下意識躲到了她表哥的身後,緊緊攢住了他的袖擺。
平日裏在自己家裏肆意打發着家中的僕奴們沒感覺,出門碰到別人血腥的對待犯人反而懼怕起來。
而且,那個看起來身形纖瘦的少年領口沒有明顯的男子特徵,且沒有分毫掩飾過自己的身份。
他手中還攢着隱約泛着血氣的馬鞭,快步往店內走來。
站在門口守着的侍衛默默地挪開了視線。
褚衛的目光先是視眼前的兩人於無物般看向了宜春,見她無奈地擺了擺手。
“這兩人是做什麼?干擾你辦事了嗎?”
雖因他在外面辦了公,裏外的氣氛早已改變,不如之前劍拔弩張,但他隨意掃了眼,便能輕易從在場的其他人的表現裏察覺不對。
“辦事倒說不上,更不提幹擾…”宜春表情微妙了幾分,眼神示意了一下,“不過確實添了點樂趣?”
人和人的悲歡並不相通,她只覺得這兩個人吵鬧,樂趣都是別人的。
若是之前,自恃是順平伯府家嫡長女的少女定是要因爲宜春話語中不經意的輕蔑而火冒三丈,理論一番。
但貿然進來的這位少年身上還留有尚未散開的血氣,將本是花香而寧靜的氣氛衝撞般攪亂。
外面的街道以及恢復了之前的喧譁。
留在人腦中的記憶卻不會這樣迅速消失。
褚衛順着她的示意望過去。
而另外兩個人此時卻也後知後覺,眼前婢女的主家其實一直在旁邊——他們因爲思維侷限,一直以爲她是被外派出來購物的。
沒成想,坐在偏角落地方,一直如壁畫般不動聲色望着這邊的少女一手撐着臉頰,面上帶着清甜的笑容。
“初次見面,順平伯府的小姐?我姓阮,母家在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