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送給你。”
褚衛欣然接過,完全沒有對安陽用他的錢買東西送給自己這件事產生什麼情緒。
“小姐是稱讚奴乖順如兔嗎?”他笑道。
一不留神,自稱又冒出來了。
少年眼尾有些上挑,聲音裏滿是探求,夾雜着幾絲難以察覺的微妙討好。
“也算吧?”安陽毫不避讓地說,小巧的臉上滿是正經,非常認真地回答着他這彷彿玩笑的話。
“我喜歡乖巧、聰明,又不會僭越的人。”
她不喜歡有脫離了掌控的,自作聰明的人。
聽言,褚衛竟沒有分毫意外。
畢竟,安陽公主這麼多年以來,行事方針便正是如此。
僭越之人——或者說是冒犯天家之人會得到怎樣殘酷的下場,褚衛在皇城十幾載,再清楚不過了。
“小姐若有什麼喜好的喫食可以記下來,回宮後派人做。”
安陽點頭。
“無礙,我明白你的意思。”
便是本朝的事情,還與褚衛息息相關。
他之前奉皇帝之命護送一名宮妃上街遊玩,千叮嚀萬囑咐莫要讓不明之物入口。
宮妃不以爲然,還覺得褚公公不懷好意,監視還想以下犯上。
褚衛也不是什麼大善人。
警醒過的人非要作死,他也攔不住。
事後皇帝責罰了他,卻也知歸根究底並非他之過,只能小懲大誡。
如今那宮妃大概墳頭草都三丈高了。
行路之中又聊到了上巳節。
“去年踏春賞櫻,今年約是又要舉辦曲水流觴宴?”
安陽試圖回憶起來。
“是,已到禮部審批過,金吾衛到時也會在周邊護衛,小姐不必擔心,這次是在流月山上舉辦。”
此山與棲霞山幾乎比鄰,每到夜半之時,月光照映在溪水之中彷彿流動的月光,有詩人在石壁上留賦一首而得名。
“你也在?”
褚衛遲疑了下。
安陽這纔將視線從泛着花船的湖面上挪開,直直地看向褚衛。
此事不一定會落到他頭上。
褚衛看着少女清冽如泉的目光,乍一看毫無攻擊性,卻如天光乍破般將他的思路攪亂。
皇帝不希望節日會出事,因此除開金吾衛還會有其餘監督,來保證這些世家貴胄不鬧出亂子的同時,關注他們的交流動向。
比如東家的孩子拜了西家的師,哪兩家看對眼了想聯姻,都會一筆一筆記錄下來。
她幾乎是瞬間意識到了這件事,而後無聲地想讓褚衛去順她的意。
“會在的,小姐儘可放心,一切不順心都由得我去做便好。”
褚衛剛應下來,便已經想到接下來大概要費多少心去辦這件事。
“我不記得這次的承辦是哪家的,我想喝帶點甜味的、清淡的酒。”
安陽的手指在褚衛的手背上點着,一邊如同夏日私語般吩咐。
“上次韻腳壓得不夠好,喝了半口把我辣到了。”
“您儘可放心,往年的錯漏我不會犯。”
不同於現在大多喜好濃眉大眼,部分愛蓄美鬢的審美,他似乎從未想在外形上去模仿那些世家公子。
書卷氣倒是發自肺腑,畢竟確實讀了好些年書。
只不過撕開表面之下,盡數是骯髒血污,不堪入目。
他經常如此自嘲。
那聲音中從容之下不易察覺的自如,讓安陽彎眼笑了笑,擡手擦過了面前少年的臉。
褚衛瞳孔一縮,竟僵在了原地。
略顯涼意的柔軟放在他的臉頰旁,帶着些方纔沾染的桂香,指尖的可能是調製拿捏之後未曾散去的檀香。
“鮮花贈美人。”
安陽收回手,見他愣住後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野花——她剛在路邊摘的,還有水露在上面,頗有些哭笑不得。
“褚公公總這麼聽話,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安陽將手背在身後,俯了俯身,調侃。
剛剛理直氣壯的吩咐的時候可沒有半分不好意思,乍一聽全是疑問與旁敲側擊,語氣之下全是明令。
“爲小姐所吩咐,是奴的本分。”
褚衛恭敬地屈身。
對。
他明明是知道的。
垂着眼的少年清楚地記得,年幼的自己是如何被拖進那暗無天日的房子裏淨身的,從此變爲殘缺之身,迥異於他人。
兄長想要拉着他一同赴死,不願恥辱苟活,卻未曾想到那個時候幼小的自己竟然爆發出了求生欲。
不過是少一截身軀罷了,只要能活下來,又怎麼樣呢?
那個時候才幾歲的他,以爲這就和斷半截手指沒什麼區別。
事實上,即使是到了今天,他也這麼認爲。
要抱有敬畏之心,不可有半分僭越。
褚衛一直做得很好,他也認爲自己會從一而終的保持下去。
……若沒有安陽公主。
無關之人的蔑視不值一提,弱小之人的辱罵不足掛齒,褚衛從未因爲外人對於宦官的歧視而感到有半分不適。
甚至於,若不是因爲他是個太監,他根本不可能能夠遇到安陽公主。
他是看着安陽公主從幼童長成了如今的窈窕淑女的。
而後,便在無數個如此刻般的剎那,“不經意”之中,透過少女清澈的眼眸,窺見了他生根發芽的自卑。
褚衛本不自卑。
卻在意識到自己有僭越之思的那一刻,產生了巨大的荒謬感。回憶起過去的所見與所得,卑微之感鋪天蓋地,幾乎要將他湮沒。
“不早了。”
安陽看了看天色,見褚衛帶着面具般的笑容,墨色的眼睛觸及到她身上的時候斂了斂,如碎石擊起了山間幽泉,而後露出柔順的表情。
“奴送殿下回去。”
記住自己的身份,黑紙白字記錄在籍,是奴,便要恪守成規。
夜色微涼,帶走了褚衛身上因奔走升起的溫度。
注視着安陽一路走上了馬車,甚至在車簾前衝他揮了揮手,而後用靈巧的身姿鑽進了馬車中。
等完全看不到馬車的背影,褚衛的笑容纔像是一層皮脫下來般消失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