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看着眼前的朱翊鈞,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唐太宗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爲人君者,應愛民如子,豈能視人命爲草芥?”
“陛下您年幼,故慈聖太后掌六宮大權,代您行使神器。”
張居正直視着朱翊鈞,一字一句的說道。
“是啊,母后只是替朕使用這九五之尊的權力,母后不會做皇帝。”
“那朕的好弟弟潞王呢?”
“那張先生您呢?”
朱翊鈞如同一頭護食的幼獅。
聽到了朱翊鈞如此的質問,張居正一向嚴肅的面容上,卻是有了失望,苦澀,甚至是委屈的神情。
我張居正做了八年的首輔,每日兢兢業業,時至今日國強而民富。
雖有世人譏我謗我,但我一直以爲你是理解我的。
我以爲你萬曆皇帝是我的戰友,我以爲你也有相同的志向……
原來我錯了……
不知道朱翊鏐的眼睛是不是出現了錯覺:腰桿一直都無比挺直,似乎什麼都壓不倒的張居正,瞬間就佝僂下來了。
“臣,從未有過二心。”
張居正苦笑着,那個站在大明權力頂峯的男人卻無力辯解着什麼,也不知道怎麼爲自己辯解。
“若是如此,元輔何不還威福於朕?”
朱翊鈞道。
“臣何時竊過主上之威福?”
張居正知道,萬曆皇帝記下來了什麼。
“陛下尚幼,無威無恩,以何震懾百官?”
“朝廷之肱骨重臣,皆是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故陛下無恩以施重臣。”
“臣僚百官,混跡官場數十年,推諉瀆職之輩衆矣,無威無以震懾百官。”
“待臣致仕之後,翰林院之官,陛下簡拔之,力不從心之老臣,陛下令其致仕,如此一來,朝廷文武百官上下之心皆在陛下。
“張居正語重心長的說道。
朱翊鏐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張居正這番話確實是推心置腹,連此等帝王心術都陳於朱翊鈞。
但此時情緒還有一些失控的朱翊鈞,卻沒有聽進去張居正這些肺腑之言。
其實這也不能怪朱翊鈞,因爲童年時期的過度嚴苛,會導致人產生兩面性格。
一面性格就是對強大的人軟弱無比,另一面性格就是對比自己弱小的人又高高在上。
既下意識的去討好別人,又刻意的想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強調自己的主體性。
萬曆皇帝朱翊鈞就是這樣的。
以至於歷史上的朱翊鈞,久居深宮之中,數十年不上朝,不會見外臣正。
這種怠政,就是與文官勢力正面抗爭無法取勝而採取的消極的抗爭。
明實亡於萬曆,就是因此而來。
見朱翊鈞全然沒有聽進去,張居正嘆息一聲,“臣告退。”
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鈞,看着身影落寞的張居正心中卻是多了幾分異樣的感覺。
朱翊鏐在屏風後面久久無言。
而朱翊鈞的眼神一掃,注意到了乾清宮角落裏的屏風。
“這乾清宮何時多了個屏風?”
朱翊鈞出言問道。
“奴才也不知。”
“萬歲爺若是不喜歡,奴才們將它撤走便是。”
聽到這裏,朱翊鏐冷汗都要下來了。
終於還是逃脫不了社會性死亡的結局嗎?
等會兒皇兄一定要聽我解釋啊……
但所幸,朱翊鈞搖了搖頭,“朕覺得也還好,就先放在那裏吧。”
……
飢腸轆轆的朱翊鏐終於尋了一個機會回到了慈寧宮自己的房間裏。
食足飯飽之後,朱翊鏐躺在牀榻上回想着乾清宮裏張居正的一句句話。
此等御下之道,帝王心術,朱翊鏐是實實在在的開了眼界。
……
午時與張居正的一番對話,讓萬曆皇帝原本美好的心情一掃而空。
朱翊鈞倒是發現,與其坐着煩躁,不如躺在龍榻上冷靜一下,舒緩舒緩心情。
“萬歲爺,司禮監掌印馮大璫求見。”
門外值守的太監輕聲說道。
“馮保?
朕最信任的馮大伴?
呵,讓他進來吧。”
朱翊鈞的臉上掛着冷笑。
話音剛落,馮保就一步一步走進了乾清宮內。
“奴才馮保叩見萬歲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馮保跪伏在地上,不斷叩首。
朱翊鈞半靠在龍榻上,將馮保這一幕盡收眼底。
如此一來就行此大禮,朱翊鈞並不知道馮保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馮大伴平身。”
“請萬歲爺原諒咱個失禮,奴才萬萬不可起啊。”
馮保只是跪着,而且將頭深深低下。
“哦?
馮大伴何錯之有?”
朱翊鈞明知故問的說道。
“萬歲爺,都是奴才的錯!奴才千不該萬不該將太后娘娘請過來。
只是當時老奴也被嚇傻了眼,倉皇之中就只能請太后娘娘前來。”
馮保說道。
“想不到我的好大伴也是有如此深意。”
朱翊鈞的話語帶刺。
“那當日,馮大伴取那禪位的聖旨可是親自一趟一趟的往內閣跑啊。”
馮保磕頭如搗蒜,“萬歲爺,老奴就是皇家的奴才,這太后娘娘的話老奴怎麼敢不聽?”
朱翊鈞玩味的說道:“大伴,你說誰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人?”
馮保毫不猶豫的說道:“當然是萬歲爺。”
聽到了馮保如此說,朱翊鈞突然直起身子,“那大伴怎麼把母后的旨意更是奉若神明?”
“萬歲乃是天下至尊,連萬歲都尊敬的人,老奴自然也要跟隨萬歲聽從,甚至是更加尊重……”馮保說道。
“大伴所言甚是有理,說起來倒是朕的不是了。”
朱翊鈞說道。
此時的馮保腦海裏浮現出來當時潞王的話語:“嗜酒之人,極度壓抑的狀態下更需要酒來發泄自己。”
“人都是喜歡在酒後發泄情緒宣泄不滿的。”
“老奴絕沒有這個意思啊,萬歲爺。”
馮保哭喪着臉說道。
“老奴就是您養的一條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奴的性命,也是萬歲爺一言而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