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並不說話,只是一揮手,旗本武士會意,立刻將波多野一族帶上。
波多野秀智有點迷惑,這又不是他第一次參加受降儀式了,但是岐阜城的受降儀式顯得格外陰森,他感覺後背發涼。
不多久,他便看到了這次受降儀式的主角:織田信長。
織田信長轉過身來:“好久不見吶,波多野君。”
他臉上的笑容很是玩味。
波多野秀智臉上有點僵硬,反叛織田信長本身他就理虧在先。
連年堅守,又讓織田信長損失了大量士兵。
只怕在坐的陪臣裏面有不少人想跟波多野秀智友好交流一下。
“罪臣波多野秀智參見右大臣。
久疏問候,萬分抱歉。
今臣奉表請降,請右大臣發落。”
這套請降詞戰國時十分常見,基本上百試百靈。
波多野秀智說完這套詞就等着織田信長髮出一陣爽朗的笑容,然後扶起他,說一句:“波多野君受驚啦!過往之事我們一概不提,今後也請好好輔佐我。”
然後雙方賓主盡歡,等他回去,他就把明智光秀的母親送還了。
明智光秀也無比期待。
波多野秀智並沒有聽到織田信長爽朗的大笑,而是利刃出鞘的清鳴。
還沒有回過神,淒冷的刀光一閃,刀刃已經架在了波多野秀智的脖子上。
“波多野君,不是我不想原諒你,你在八上山阻我大軍一年有餘,殺傷我士卒無算,不少在坐的家臣,其親屬都戰死在城下,面對他們,我怎能原諒你,接受你投降?”
織田信長眼睛裏毫無感情:“你原本就是我的降臣,居然隨足利氏降而復叛!既能復叛,那你這次降我之後也能在叛於我!我實在是找不到接受你投降的理由了波多野君。
讓你受降是羽柴君的主意,但是殺你留你,卻是我說了算,今日我便用你的頭祭奠我在八上城殞身的將士!”
“主公且慢…”明智光秀剛想出聲,只見織田信長雙手猛地一揮,血柱猛地噴射而出,波多野秀智的首級高高彈起,落在波多野秀尚身旁。
還沒來得及有人反映,織田信長向前一步,又是一記獅子示現,波多野秀尚的首級也是同樣的下場。
織田信長滿臉鮮血,濃稠的血液侵入到他的南蠻胴具足中,把淺色的鎧甲內襯染得鮮紅。
全場寂靜。
良久,家臣紛紛吶喊:“主公英明!”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淹沒了會場,沒有人注意到明智光秀蒼白的臉色。
織田信長伸手,全場戛然而止。
“明智君,抱歉使你的母親深入險境,但這也是爲了大義沒有辦法的事。
現在你立刻調兵前往八上城,迎你母親回來吧。”
明智光秀一句話都沒有回覆織田信長,他幾乎是手腳並用,狼奔豕突般離開會場,告訴家臣立刻帶兵前往八上城,他自己先行一步前往八上城了。
他心裏明白,現在母親的性命危在旦夕了。
齋藤利三感到很幻滅。
他身爲明智光秀的心腹家臣,不說在岐阜城橫着走,那也是能在岐阜城花街橫着走的存在。
本來他正在根花街的太夫你儂我儂,腦袋枕在太夫白大腿上,等着太夫給他喂喫的。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齋藤殿,明智大人急令,立刻遣所有譜代家臣點兵前往八上城!明智大人已經先行一步,其餘兵馬務必火速趕往八上城!十萬火急!
齋藤利三聞言幾乎從太夫腿上跳起來,儘管能跟花街太夫見上一面十分不易——太夫在花街地位之高令人驚訝,再有錢也不一定能見一面,只有太夫看上顧客,她才願意見一面,而且他跟太夫進展也很順利,大腿都枕上了,下一步就該幹想幹的事了。
儘管心裏萬分可惜,但是軍令就是軍令,而且明智光秀從未發佈如此緊急的軍令,齋藤利三不敢怠慢,他提起褲子就往軍營跑,準備點兵前往八上城。
齋藤利三帥軍沿着河道往八上城趕去,沒想到中途起了大霧。
快到達八上城下時,他聽到了令人恐怖的嘶吼聲。
這令人膽寒的嘶吼,彷彿被丟在阿鼻地獄裏,被冥府使者拿着叉子在油鍋裏攪動。
那是明智光秀。
他頭髮散亂,跪在地上,雙手握拳不斷捶地,連保護手部堅韌的上田織都被錘破了。
打刀刀鞘與地面碎石子摩擦,都已經完全磨花,足袋也早就裂開,腳趾滑稽的露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跑步太快,他腳上鮮血淋漓。
齋藤利三趕緊下馬,朝明智光秀走去,向問問家主發生了什麼。
突然,他從漸漸散開的霧氣中看見了什麼。
那是一個人,但是首級卻不見了。
即使是齋藤這種在死人堆摸爬滾打出來的將領,也被眼前詭異的景象驚的眼眶微微跳動。
他下意識轉開眼睛,不看這一幕,卻在一旁看見了一顆首級。
那是明智光秀的母親。
明智光秀母親是典型的老好人。
雖然她身上流着公家血脈,但是卻一點也不擺架子,常年流落的經歷,讓她分外珍惜明智光秀得勢之後的生活。
對明智光秀的家臣她也始終善待,經常做些和式點心送給他們。
因此齋藤等人十分尊敬這位老夫人。
見到老夫人首級,那麼那具詭異的屍體是誰,也就不言而喻了。
齋藤利三臉色沉了下來,身爲明智光秀家臣,又常年受老夫人照料,他心中一股子無名怒火也騰的升起來了。
另一位早些到達的譜代對齋藤耳語:‘波多野那廝居然派了忍着潛伏在岐阜城,信長公斬殺波多野時,他們立刻飛身返回八上城稟告了波多野的留守家臣。
明智大人想趕來救母親,剛到城下就……’
“家主。”
齋藤道,“我部全部人馬業已到齊,請主公下令,我等即刻攻城,爲老夫人報仇!”
明智光秀眼神開始聚焦。
他舉起軍扇,歇斯底里的嘶吼道:攻城!破城之時,雞犬不留!”
硝煙散去,濃霧也徹底散去。
昔日城高池深的八上城已經被燒成一片白地。
明智光秀的軍隊對八上城城內和城下町進行拉網式搜索,所有男子一律被就地格殺,年老者被直接烹殺,女人被明智光秀部下瓜分。
這般野獸行徑與後來在朝鮮戰場上的加藤清政毫無區別。
這也不是明智光秀的風格,但是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
“家主”,齋藤等人壓着波多野的剩餘幾個家臣走來:“這幾個傢伙就是下令加害老夫人的混蛋,您看……”
明智光秀聞言,眼睛裏終於有一絲光了。
那是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火。
他抽出已經卷刃的村正,面無表情的走來。
剛剛被來帶時的幾個波多野殘餘還硬着脖子,現在看到明智光秀如同阿修羅搬的形象卻從心裏涌上一股子不受控制的恐懼,他顫抖着,大聲叫到:“明智殿息怒!我與此事無關,令堂之事全是伊井他們所爲啊……“
話音未落,明智光秀舉起刀就是一記逆袈裟,將這人從腰部直接斬開,彷彿村雨根本沒有捲刃一般。
明智光秀死神一般的舉動把自己家臣都驚到了,但是明智光秀旁若無人,剛斬殺一人就轉到另一俘虜身旁,還不等那人說話,便又是一記心意棒。
重重的將刀柄砸在那人臉上,那人還來不及嚎叫,明智光秀又一刀十字斬將其斬爲四塊。
天色暗下來,八上城血流成河,護城河染成血色,明智光秀將俘虜斬殺殆盡。
村雨不堪重負,卡在最後一人身體裏。
他努力將刀拔出來,卻發現刀已經斷了。
“全軍,將屍體推起來,澆上桐油,放火”,明智光秀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感情了。”
從今往後,敢言八上城者,有如此木!”
他扔掉村雨的刀柄,掏出懷劍,一劍斬斷了身旁的木幾。
丹波國再無波多野家,再無八上城。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織田信長居然出現在了八上城,他帶着大量人馬而來,看見八上城燃氣的熊熊大火,心中居然也起了一絲涼意。
“明智君,節哀。”
織田信長下馬,拍了拍明智光秀的肩膀。
“沖天的大火已經徹底摧毀八上城,高天原的八百萬神祇也會爲你的母親祈禱的。”
明智光秀沒有回答,點點頭,帶領家臣人馬,一瘸一拐的離開了這片傷心地。
齋藤利三後來想起來也是從這個時候,明智光秀眼睛裏再也沒有光了,他也再也不寫和歌,也不專心茶道了。
他彷彿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他心裏只剩下復仇。
八上城的仇人已死。
但還有一個仇人尚在,他還活的很好。
那個人是織田信長。
是你下令將我的母親送往八上城,是你答應我一定能平安的將母親接回來,是你親手斬殺了波多野氏使我母親殞命丹波國!織田信長,我必殺你!
明智光秀正是從這時候開始,發誓定要誅殺織田信長。
而爲了這一天的到來,明智光秀隱忍了四年,直到天正十年的夏天,這個機會終於被明智光秀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