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間教室裏，他趕走她的同桌，將作業本往她面前一推，她停下筆看了一眼本子，又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輕輕嘆了口氣，隨後開始給他講題，他側着身子盯着她，從作業本上的字跡，到渾圓的鉛筆尖，到她修長白皙的手指，到她額邊掉落下來的幾根碎髮，再到全無修飾的眉毛，到她半垂着眼皮的眼睛，到她小巧的鼻頭，再到那兩片不停張合的嘴脣。
他的目光定在了那兩片靈活的嘴脣上，嘴脣有些乾燥，她講完了題，拿起水杯仰頭喝了一口水，被水浸潤過的嘴脣立刻變得晶瑩飽滿，彷彿在引誘他。
他忽然就聽不見聲音了，教室裏喧鬧的聲音，她講題的聲音，一瞬之間全都消失了，他只聽得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只看得見她瑩潤飽滿的脣，腦中越來越熱，越來越脹，直至“嗡”地一聲響，一根什麼絃斷了，他閉上眼，朝着她的脣吻了上去。
清脆的耳光聲將他驚醒，嘈雜喧鬧的聲音瞬間又回來了，他睜開眼看見了她那張又羞又惱的臉，她的眼裏盈滿了淚水，在眼眶裏轉來轉去，眼看就要落下來，他忽然覺得心裏一陣甜又一陣酸，他伸出手想要去替她擦掉眼淚，她卻猛地起身跑了出去。
他抱着她的雙手越來越緊，他的吻也越來越深，一步一步緊逼，一絲餘地也不留，他想將她吞噬入腹，又想將她嵌入胸骨，想讓這一腔愛意和熱情將兩人一同燒成灰燼。
什麼理智，什麼顧慮，什麼關係，他不想要！他不在乎！
他只想要她從今往後只屬於他一個人。
趙音芸只覺得腦袋被閃電擊中一般，一片白光閃得她什麼也看不見，一股淡淡的菸草味鑽入她的胸腔，空氣逐漸稀薄，呼吸漸漸凝滯，腦袋越來越暈，身體越來越軟，直至支撐不住貼在了葉連舟的胸前。
葉連舟感受到她的癱軟，順勢往下一推，帶着她倒在沙發上，身子一翻將她整個人壓在了身下。
趙音芸趁着這間隙緩過一口氣來，待她看清葉連舟發紅的雙眼，聽清他粗重的喘息，她忽然清醒了過來，這是葉連舟！
“葉連舟！是我，我是趙音芸，你看清楚！”
她一邊大聲喊着一邊往上推葉連舟的身體，葉連舟停了下來，怔怔地望了她一會。
“音音，音音……”
他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又朝她吻了下來。
趙音芸見他眼神越發可怖，喊也喊不醒，眼見他又吻了下來，急忙伸手扇了出去。
“啪！”
清脆的耳光聲在空曠的屋裏迴響。
清醒過來的葉連舟似乎比方纔的趙音芸還要傷心。
他垂頭坐在沙發一角，沉默了許久。
“對不起，音音。”
低啞的聲音在安靜的屋裏顯得沉重又悲痛。
趙音芸裹着外套，雙臂緊抱着自己，蜷縮着坐在沙發另一頭，聽見他這話，緩緩擡頭朝他看去，他將臉埋進了他那雙寬大的手掌裏，幾縷頭髮覆在他青筋暴露的手背上，襯得膚色白皙，他的肩膀隱隱有些發抖，他今天穿着的白色t恤衫上印着一棵高大的樹木。
“音音。”
葉連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放下雙手，朝她看了過來。他的眼神恢復了理智，但卻充滿了愛意。
是的，她看出來了，那是愛意。
她心頭猛地一震，深深地望着那雙眼睛，深深地望進去，努力想要從裏面找出一些別的東西，別的什麼都可以，只要不是愛。
“音音，我……”
“不要說！”
她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葉連舟，不要說。”
她又重複了一遍，身體在微微發顫，她聽見自己的內心有一個聲音說：不要說你愛我。
葉連舟被她連續打斷，愛字到了嘴邊，也只能往下嚥。趙音芸的神色有些古怪，他不禁有些擔心，想到自己剛纔的衝動，以爲她還在驚嚇之中，於是便道：
“音音，對不起，我剛纔……”
“我說了，不要說！”
趙音芸忽然閉上眼睛大喊了一聲，葉連舟被她這一聲大喊嚇得有些手足無措。
“好，我不說，我什麼都不說。”
趙音芸將頭埋進手臂彎裏，沉默了許久，緩緩道：“葉連舟，我們是朋友，最好的朋友，對不對？我希望你一直都做我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我不希望你變成別的什麼人，我覺得我們小時候那樣就挺好，真的挺好。”
葉連舟先是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他明白了她爲什麼阻止他說話，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可是她不想知道。
“爲什麼？”他凝眉問道，神情痛苦，心中不甘。
她雙眼虛望着前方，眼神裏充滿了眷戀和遺憾。
“音音，我們現在也可以像以前一樣，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
趙音芸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音音了，我也不想再做以前那個音音，我想做我自己。”
葉連舟靜靜地望着她，不明白這跟他們在不在一起有什麼關係。
“我只想做我自己，我不想去愛誰，我也不懂怎麼去愛。”
葉連舟搖搖頭，“我不明白。”
“我不想毀掉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不想毀掉我人生最快樂的回憶，我們只有像以前那樣，我纔不會害怕。”
葉連舟挪到她跟前坐着，微微垂着頭，望着她。
“音音，我不會讓你害怕的，我不會傷害你，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欺負你，我不應該不去找你，都是我的錯……”
說着傾身想要去抱她，但她卻側開了身體，語氣顯得有些冷漠，“葉連舟，你回去吧。”
葉連舟雙手懸在半空停了片刻，他看着趙音芸有些冷漠和疲倦的臉，又看了眼她擦了藥的右腳踝，垂下了頭。
“音音，你別生氣，我不說了，你今天受了驚嚇，腳也扭傷了，我在這裏陪你，你進去睡，我保證什麼都不會做。”
趙音芸安靜地躺在牀上，雖然沒有開燈，但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屋裏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許多事情走馬觀花一般在她腦中迴旋，她忘記自己已經躺下多久了，但她猜測，此時應該至少凌晨三點了。
凌晨的世界依然很熱鬧，很遠的地方傳來十分喧囂的蛙鳴，偶爾傳來車輛疾馳而過的聲音，還有“飛車黨”騎着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音。
葉連舟曾經也有過一輛摩托車，她知道後就很想跟他騎車出去兜風，但她不敢。後來有一天，葉連舟說可以偷偷帶她出去騎車，但要她一起跟大人撒謊，她掙扎了很久才終於下定決心，結果那天他們翻車了，葉連舟摔傷了腿，她擦傷了些皮膚，她父母爲此大發雷霆，葉連舟不僅捱了自己父母的罵，還捱了她父母的罵，摩托車也被沒收了。
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敢私自跟葉連舟出去。
但那天她真的很開心，戴着頭盔坐在摩托車上，沒有人知道那是她，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路邊的人、車、樹木和高樓，全部在飛速後退，她感覺自己似乎終於脫離了樊籠，嚐到一絲自由的味道。
如今，她終於鼓起勇氣去掙脫那個樊籠。
她要孤身走下去，直到真正獲得自由。
愛情，也是樊籠。
睡在隔壁客房裏的葉連舟此刻也同樣輾轉反側。
他將他們重逢以來發生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趙音芸的許多舉止行動都出乎他的意料，她與以前不一樣了，但似乎又是一樣的。
一樣的堅定，以前是學習，現在是放棄專業；一樣的隱忍，以前是忍下自己的喜好，現在是忍下自己的艱難；一樣的，始終嚮往自由。
小時候他也曾問過她，爲什麼不想跟他出去玩，而她的回答是，現在出去玩，晚上回來就要補作業，今天出去玩，明天的功課就要落下，小時候出去玩，長大了就會要把現在出去玩的時間補回來，她想快點把現在的事情做完，這樣以後她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不如她勇敢。
他小時候的叛逆，不過是年少不懂事的率性，而她現在的叛逆，卻是經年思考的沉積，是她從小到大始終不曾放棄澆灌的一顆種子終於破土發芽。
他也忽然明白，爲什麼自己會這麼着急想要抓住她，其實是因爲他的膽小怯弱，是因爲他害怕。
十年前，他害怕她不會原諒自己，於是便任由她離去。
十年後，他害怕她不會接受自己，於是便想將她抓住。
他沒有認真去想過，這十年，她都經歷了什麼，她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只是一味害怕她的變化，害怕她即使回來，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他只是想用自己所謂的愛意，用已經被他擱置了十年的舊情，將她抓住。
可是，她最不願意的就是被抓住。
愛情，不應該是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