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春來得遲,已近三月,晨起仍是冷風料峭的。

    顧錦榮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進門時,白生生的小臉蛋已然凍得紅撲撲的,將凝未凝的鼻涕縮成一團,險險就要從俏生生的鼻尖掉下。

    她母親薛氏一面端來熬好的薑湯爲其驅寒,一面趕緊用手絹將那團污物揩去——她頂見不得女孩兒髒相。

    顧錦榮順從地擤了擤鼻涕,待臉上收拾一新後,方展顏向薛氏道:“娘,今兒我割了好多豬草,明後兩天都省事了。”

    得意地將載得滿滿的籮筐放下——她覺得自己的運氣好極了,本是貪看兩隻飛鷺走岔了道,結果誤打誤撞遇上一塊水草豐美的溼澤,簡直跟掘出了寶藏一般。

    且喜的是還沒旁人知道,她舅母那脾氣,哪怕一草一紙都要來爭搶的,生怕被撿了便宜去。

    薛氏嗔道:“誰稀罕你受累了?女孩兒家家,不好好繡花習字,成日在外東奔西跑,我看你是把心玩野了!”

    哪怕日子再窘迫,薛氏也沒認真要女兒去做這些苦差事,她始終覺得女孩兒該以貞靜賢淑爲宜,規規矩矩的,將來許一門好人家纔是正理。

    責罵歸責罵,眼看女兒指腹磨出的薄繭,薛氏又忍不住一陣心酸,拿了潤膚的脂膏爲她塗抹上去,纖纖玉手可是姑娘家必備的資本,千萬馬虎不得。

    錦榮只覺手心麻癢癢的,卻乖乖低頭抿着薑湯,不敢掙脫。

    她對薛氏始終有些負疚的情緒,不止因爲自己佔了這副身子,也因爲顧薛氏待她真真不錯——尤其在得知這母女倆的遭遇後。

    顧薛氏原也是富商門第,雖比不得詩禮人家歷代書香,然也蒙雙親如珠似玉一般嬌養長大,又在及笄那年經由兩家議婚,指給了故交顧氏之子顧震霆,婚後兩人感情甚篤,還生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誰不說他倆天造地設一雙璧人?

    然,世事終難料定,恰逢北狄人進犯,顧震霆作爲前科武舉人,又剛入了軍營,理應當仁不讓,這一去便是十來年。薛氏獨自撫育女兒,從牙牙學語的稚童,到能熟讀唐詩的垂髫之齡,其中心酸,實在難以言說!

    後來公婆離世,底下兩房分家,薛氏方帶着女兒回新城投奔兄長,她當初因着新寡被鄰里排揎,就連顧家長房都頗多閒話,直言她剋夫命重,原以爲這趟回來會好過些,哪曉得孃家境況不比當年,薛家生意日益破敗,又趕上饑饉荒年,遇上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哪裏還能有好臉色看?

    其實顧薛氏並非白喫白住,雖是自家骨肉,每常往來打點一分不少,不但時時送些銀錢禮品過去,每逢年節,給侄兒侄女們的紅包也都是最厚的。然而天下事往往遠香近臭,再怎麼火熱的親戚,住上三年五載感情也淡了,何況她嫂子本就是個心眼比針尖小的人,逢上她跟薛蒙多說兩句話,就疑心丈夫拿自家體己貼補幼妹去了。

    如是種種,爲避嫌疑,顧薛氏乾脆帶着女兒搬了出來,另找了間瓦屋寓居,日常雖瑣碎犯難些,總比寄人籬下看人眼色強多了。

    顧錦榮也是才發現她娘這麼有志氣,穿過來已經半年了,她原以爲顧薛氏是個普通的村婦,哪知對方卻分外開明,不但家中常備四書五經,還會盯着她記念背誦——顧薛氏自己當然也是懂得的。

    錦榮只覺頭皮發麻,唐詩宋詞她約略記得幾首,然而都是淺顯易懂的,混不似上頭佶屈聱牙,加上密密麻麻的繁體字看得人眼暈,於是數月以來,顧錦榮光顧着努力認字去了,遑論熟讀成誦。

    顧薛氏倒也沒疑心她水平下滑,想來這陣子母女倆幾經輾轉,光爲了生計發愁,該忘的不該忘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顧錦榮看了成摞的書簡,覺得自己實在不是考狀元的材料,本想另闢蹊徑,讓薛氏找些偏實用的課本供她研習,但,顧錦榮發覺自己還是高估了自己,光一本九章算術就夠她焦頭爛額了——沒有阿拉伯數字,文字都是豎排的不說,她也只懂簡單的珠算,再複雜一些的算籌便望塵莫及了——更別提齊民要術天工開物等等。

    顧錦榮覺得還是體力活更是更適合她,如今孃兒倆相依爲命,她正好多了個不讀書的藉口。顧薛氏本來還想勸她迴歸墨香,打算爲她分憂,然而到田埂上站了兩個時辰,不出意料地暈倒了,實在是身子太弱的緣故,顧錦榮於是順理成章接過了頂樑柱的職能。

    她先到豬圈裏去看了那兩頭養得白白胖胖的豬崽子,盤算着什麼時候能殺了喫肉,又灑了一把黃黍米給門前散養的雞鴨——這個就不用特意關着了,她發現村裏的家禽都聰明得很,哪怕白日裏逛得再遠,夜裏也會乖乖回來上籠。

    當然,只要它們不去霍霍別家菜園的話,便都是些好孩子。

    料理完瑣事,顧錦榮正打算問問她娘中午準備喫什麼,是下面條還是熬稀飯,忽一眼瞥見個身姿綽約的婦人腰肢扭擺向這頭過來。

    正是她舅母楊氏。

    楊氏滿面春風,顧錦榮看了卻無動於衷,實在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本來楊氏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這半月來卻來得分外勤快,回回都是精心妝飾,又堆出一臉濃濃的笑——讓人很疑心她兩頰多撲的粉會簌簌抖落下來。

    顧錦榮心知肚明,必然還是爲了說親。她母親薛氏雖年逾三十,面貌憔悴了些,然五官氣度無不出色,加之念過書的,不同於尋常村婦粗俗鄙陋,每每到湖邊閒步,倒有一長溜眼睛在她身上掛着,會有人來說親也不稀奇。

    只薛氏意興闌珊,顧錦榮也看不上她舅母覓的那些人選,對於楊氏這麼剃頭挑子一頭熱地上趕着,顧錦榮很懷疑她收了人家好處——說得好聽是嫁妹妹,說得不好怕是賣妹妹。

    楊氏假裝沒瞧見小姑娘臉上冷淡,依舊寒暄着道:“錦榮,你娘在家麼?”

    趕是趕不走的,顧錦榮腦子裏轉了個彎,微笑道:“在呢,舅母來給我娘送東西麼?不知是首飾還是衣裳?”

    要相親總得打扮得隆重些,然則顧薛氏歷來寒酸,剛到新城的那套頭面也早就變賣換錢去了,一時間還真無計可施。

    楊氏哪曉得對方故意詐她,想着她一個年紀輕輕小姑娘懂得什麼,多半是顧薛氏教她說的。

    儘管有些肉痛,可想到事成之後豐厚的彩禮,楊氏仍假裝大方,“嗨,你瞧舅母這記性,偏忘了準備!過兩日吧,過兩日我親自治了送來。”

    說罷擡腳便往裏走。

    顧錦榮卻盈盈攔住她,“口說無憑,舅母,不妨立了字據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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