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先一步呼啦啦地擋在中間,身體緊繃,手也按在腰側的刀鞘上,滿是警戒之意,程宿秋卻神色淡淡,未回頭看便知是何人,只站定後瞥了燕崇一眼。

    他得了指示,擡手示意旁人稍安勿躁,沉聲道,

    “曾聽旁人說起,此行中人魚龍混雜,譬如士人,武夫,工匠,商賈,乃至大量奴僕,但多是被徵召入內。”

    “而主動加入千里奔赴來此的,就是卿了。”

    “如此謀劃,必有所圖,勸君還是直言爲好。”

    樓洵刀劍臨於前依然不動聲色,此時更是燦然一笑,“洵拜見世子,意圖應募爲門客。”

    只聽“噗嗤”一聲,一膽大侍從低聲笑道,“這胡兒口氣不小,還想入王府,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

    餘下幾人也鬨笑起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燕崇蹙起眉頭,正要打斷這些人的輕蔑反應,卻聽對面這人不慌不忙,朗聲辯駁,

    “殿下求賢時曾說,不論出身,那麼難道我有胡人血統就不可前來了嗎?”

    “胡人因我有漢人血統而瞧不起,難道中原也如此嗎?那二者又有何區別?何況,漢有金日磾,唐有尉遲敬德,忠心耿耿,深得君上看重,倒是有些人,若逢生變,便爲求自保,數典忘祖,即使流着一樣的血又有何用呢?”

    那幾人發覺自己被暗指爲“不忠”,登時大怒,但就在要上前時,燕崇狠狠瞪了幾人一眼,只等回去後再處置,幾人縮縮脖子,才覺得大禍臨頭,一時之間噤若寒蟬。

    程宿秋對這眉眼官司不置可否,只是點點頭,眼底浮現出讚賞意味,語氣也緩和幾分,“此地人來人往,不可堵塞道路,影響百姓行走,先上車罷。”

    樓洵低頭應是,暗自鬆了口氣,知道第一步算是過關了。

    ——

    侍衛們騎着馬護衛左右,燕崇也識趣地坐在車外,但兩人還是一時相對無言。

    雖說簾子遮擋住了視線,可卻擋不住聲音,而他將要說的,也不適合在大庭廣衆之下開口,世子殿下平素也少言,於是車內氣氛逐漸沉寂下來。

    雖然知道對方不會像某些紈絝子弟,寶馬香車,招搖過市,好不快活,但樓洵也猜測,車架想必會透露着低調的奢華,細細打量後卻發現,一應裝飾皆爲尋常物件。但這車輛顯然爲特意製成,無論是行走之時幾乎感受不到的震動,還是增加厚度與暗格的設計。

    窗邊的簾布格外輕盈,隨風拂起時,也隨處可見城內秩序井然的景象,和隔壁陷入混亂的九原截然不同。

    能在一方亂象中,維持住當地穩定,百姓安居樂業,足見其理政之能。

    在樓洵陷入沉思,頷首不已時,程宿秋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

    儘管未身着胡服,但那擁有着過分鋒利線條的臉龐,配有溫和的表情,也掩蓋不住其中的鋒芒。

    她並不介意對方的血統,也自信於自己有足夠的能力,留下所需的賢才。究竟是心懷丘壑的大才,還是沽名釣譽之輩,她需要做的,就是將相應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

    “殿下,還請屏退左右。”

    待侍從將大門妥善管好,至廊前護衛後,程宿秋笑道,“是關於這起案件的?莫非卿已知兇手是何人?”

    上一世她當然記得有質子身死這回事,卻身處閨閣,完全不知幕後詳情,只能不斷地依靠已知來推測。

    他也不吝承認,“是也不是。”

    先飲下一口色澤碧綠的茶湯潤潤喉嚨,從她的角度看去正是逆光,白淨的手指附着在青花紋路上,彷彿那指尖也是瓷片般,程宿秋眨了眨眼,下意識移開目光,所幸面前之人並未注意到,繼續講了下去。

    “我有兩個故事,講於世子聽。”

    程宿秋指尖輕輕叩着桌面,這兩個故事可以說是截然不同,前者裏是匈奴亦或西域小國的死士一路滲入雲中郡,兩人一道將質子殺害,隨後又遁逃而去;後者卻是這質子不願去長安擔驚受怕,但又不敢自殺,便委託了身邊人殺死自己,由於對父兄的怨憤,還故意選在進入中原後的路途,以此挑起兩國的怒火與戰爭。

    前者的故事裏,地方官吏無能,程宿秋不關心,但王府也難逃其咎;而後者

    如果說前者九分真一分假,假就假在二人的下落已經有了眉目,那後者就恰恰相反,唯一的真還是那短短一句,質子對父兄的恨意。

    雖然架空郡守,讓其政令難出府衙,徹底控制雲中郡,也是她的目的之一,但只剩一年的時間,還是求穩爲妙。

    “卿以爲,這兩個故事,如何?”

    此事最關鍵的一點,不是合理的推測,不是確之鑿鑿的證據,也不是真相,而是在於少數能向長安解釋此案緣由的人身上。

    如今地方豪右勢大,燕王爲首,那自不必說。

    “在下以爲,二者各有用處,”樓洵摩挲着茶杯外壁,沒有直接回答,率先問道,“殿下如何看去年九月,魏地郡守欲要復前朝之事?”

    程宿秋支着下巴,鳳目微眯,只覺此人怕是已經瞧出些她的心意,沉思片刻才緩緩開口,“天下安定與否,不在於一姓之興亡,從高祖至今,盜前朝之名叛亂者,多不勝數,可有幾人是真?”

    樓洵瞭然,只聽世子也問道,“那卿一路走來,途徑西域,九原,覺得這雲中如何?”

    他先是立刻露出一臉佩服之情,讚歎道,“燕地素有‘塞上江南’之稱,本淪陷於匈奴鐵蹄,但自從先帝派遣將士們收復故土,又遷徙民衆,興修水利,如今若把雲中郡比爲樹木,已是枝繁葉茂。三月前匈奴簽下盟約,次日便發生叛亂,子弒父,繼承後第一件事便是西遷。也可見幽州軍卒之悍勇,守衛雲中絕無問題。”

    “只是,”樓洵擱下茶杯,語調一轉,“西南爲長安,王師太近,北邊匈奴月氏等國蠢蠢欲動,一旦中原大亂,土崩瓦解,僅憑一郡,還能夠獨木支撐嗎?”

    “”程宿秋裝作自己沒看過史書上君臣問答時,你推我讓三顧茅廬的曲的佳話似的,往日無甚表情的面上也露出虛心請教之情,發問道,“那敢問君子,如今雲中還缺什麼呢?”

    “常言道狡兔三窟,世子也當如此。”樓洵忍不住起身,靠近世子道,登時嗅到淡淡的竹木氣息。他指了指東方,一切盡在不言中。

    程宿秋心底對其甚是滿意,只面上不顯,“卿果然大才,可願跟隨我左右?”

    此時無人再談開頭那事了,樓洵拱手下拜道,“世子爲真賢,洵願以身許主君,見危竭誠,臨難效死!”

    ——

    當侍從再被喚入房內時,只見二人氣氛融洽,世子神情溫和地笑了笑,特意叮囑要將安善齋打掃出來,一應安排妥當。

    雖然還不能光明正大地授予官職,但將一枚令牌交給幕僚還是沒問題的。

    等樓洵再次走在王府的園中小徑上,衆僕從看待的目光已截然不同。

    一步登天,如是而已。

    ——

    程宿秋正獨坐在堂內,回憶着上一世大事發生的日子,就聽到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她無奈道,“阿姊,沒有旁人,你便進來吧。”

    一陣叮鈴哐啷後,程葉一臉不敢置信地出現在門口,“我明明已經放緩了腳步,還特意叮囑侍女不要靠近,怎麼會——”

    不過在含着小妹投喂到嘴裏甜絲絲的蜜餞後,程葉也很快“陰轉多雲”,將方纔之事拋在腦後,改爲緊緊挨着坐到她身邊,指尖輕按在蹙起的眉峯上,又緩緩按揉起太陽穴的位置,望着難得閉目放鬆些許的妹妹,眸光裏滿是擔憂。

    在得知父母近乎先知的夢境後,程宿秋考慮再三,還是將前世的經歷也當成夢境講出,只是隱去了些許,譬如家人,王府,郡城的下場。

    但三人看到她的異常,心中也都有所猜測,儘可能避免落入前世的境地裏去。

    程葉今年雙九年華,與前世遠嫁不同,當地本就民風開放,再加上家世顯赫,也沒人敢當面亂嚼舌根子。

    想到父王的身體,也有更深的打算,她選擇了本就感興趣的醫者一道,從小拜當今名醫爲師,行走四方,近年則迴歸雲中,四處招募貧苦人家,包喫住還學習簡單的醫術,一時之間來者絡繹不絕,學成後則逐漸滲入鄉野村鎮。即使只爲了將來打仗,相對而言,龐大的基數至少能向下惠及部分最普通的士卒,也是功德一件。

    程葉拾起漆案中那纖細過分的手腕,指尖覆蓋其上,片刻後才嘆了口氣,“近日又夜裏挑燈苦熬了吧,好在並無大礙,”看到她正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就迅速補了一句,“但藥還是得喝的,正好我在家這些時日,每晚一次,可別落下。”

    這回換成程宿秋苦着臉,眉頭也皺在一起,頂着苦大仇深的表情,彷彿能看到頭頂飄起小雨,姐姐忍不住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戳了戳她的臉頰,笑道,“怎麼,喝藥還是如此之難?”

    恰好聽到門口又有腳步聲,程宿秋三步並作兩步,起身到達門口開門轉身,一氣呵成,“阿姊我晚上還有事先走一步——”

    臨走時還對着她歪頭眨了下眼,才“啪”的一聲關上門,程葉:“”

    算了算了,她嘆了口氣,還是先去叮囑小廚房,記得夜晚送去些熱羹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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