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世子請留步!”

    就在衆人都轉身離開之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

    表面聽來鎮定,其中卻隱隱透着急切。

    事實上,這一絲情緒掩藏得很深,若非她足夠敏銳,恐怕是聽不出的。

    程宿秋駐足回首,正是此前候在營帳裏的侍衛之一,從屬於南行的頂頭上司梁捷,聽得主君的命令,悄然跟隨,待其餘人遠離後出聲道。

    方纔一柱香的時間裏,衆人都聚集在大將軍的營帳裏開會,除了他們四人還有手下的偏將軍等將領,也稱得上是濟濟一堂。

    然而並非是商量去蜀地的進攻計劃,畢竟此時纔剛出長安,甚至嚴格來說還在城郊,對蜀地的情況瞭解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

    因此談起戰略安排,還爲時尚早,甚至一應計劃都還在制定中。

    今日,梁將軍只是將手下親信叫到營帳裏,大略講了下路上的安排:

    按照商討的結果,前軍率先開路,驅趕民衆,讓出道路來。左右兩翼隨中間的正卒一道前進,只是道路有所區別,一左一右,拱衛中軍。而後路則壓在最後面,負責殿後掃尾。

    其中每路再次分爲前中後三部分,分別提前出發或保護後方,秩序井然。

    今晚的休息地點在三十里開外,中途進食一次,且每十里休息一次,一天的里程數相對於正常行軍來說,自然是無甚問題。

    僅從數據來看,別說和幽州軍比,想來普通士卒定然都能全部完成。

    然而程宿秋只需想了想軍營裏士卒瘦得皮包骨頭,個個堪比難民的情況,就已經深感形勢不容樂觀。

    早上樓洵看到的糧食只夠維持人勉強不餓死,每日儘可能蜷縮在層疊的破草蓆子上,靜靜地望着棚頂不動。

    如今氣溫低,恐怕夜裏醒來,身邊的同袍就沒了呼吸。

    “末將領命!”

    任憑心裏再怎麼想,眼下不能妄動,面上仍然保持着一片默然的模樣。

    四人同時點點頭,以上內容都是出發前皇上便和大將軍定下的內容,自然不可能對此有什麼異議,低頭抱拳,行禮應下道。

    在聽梁大將軍訓話的間隙,程宿秋側眸打量了一番另外兩位同僚,除了梁赫這個顯而易見不會打仗,更擅長吟詩作畫的風月公子之外,餘下二人看起來倒是典型的武將形象,只是對比極其明顯:

    後軍將領名爲崔明,已是五十餘歲的年紀。以其家境,能一路到如今地步,着實是不容易,也因此更加謹小慎微。根據先前打聽的情報,此人極其擅長左右逢源,其長相看起來頗爲忠厚朴實,但在同級的武將裏最是長袖善舞,平日則多奉行明哲保身的觀念,可以說對大局有着清晰的認知:

    京城局勢猶如兩尊大佛打架,他都惹不起。

    可千萬別從龍之功掙不到,眼下的富貴卻沒了。

    不知道皇上是怎麼想到這號人才的,直接點名讓其進了南征軍,主動辭讓一次後,反而覺得對方不沽名釣譽,愈發欣賞器重,也更絕了崔明裝病乃至故意受傷退出的可能。

    就在這時,崔明驀然擡眼對上她的視線,和煦一笑,隨即移開了視線。

    足見其不願多摻和,但又怕得罪了世子的心思。

    程宿秋不欲多爲難他,好在崔明在任上時兢兢業業,幹好本職工作應該沒問題,那相安無事便好。

    至於那前軍將領邱啓,瞧着纔剛剛成年,還是一副銳氣風發的形象。

    對方眼中的雄心藏得不是很好,或者說,他也未曾想到隱藏。

    程宿秋略一回憶,便想起這回正是此人主動上奏,懇請陛下允許他前往蜀地收復失地。

    還說漢代霍去病出塞打仗,孤軍深入還能殲敵三萬餘人。俘虜匈奴五王,那麼他也將效仿驃騎將軍的英姿,西南蠻夷也不過是一隻在蹦躂的小蟲,只需中原伸出隻手來,便能解決。

    對比起其他人稱叛亂爲王朝之患的態度,顯然十分積極。

    於是,當皇上收到請願後,他頓時大爲欣喜,立刻不顧朝臣反對,安排起南征事宜,只是考慮到邱啓畢竟年紀太輕,做全軍統帥,不足以服衆,便令其做了前鋒的位置。

    “……”

    想到這,程宿秋總算是摸清楚這奇怪的隊伍構成了。

    從皇帝的視角看,梁捷和梁赫爲一方,她和梁捷立場對立,雖然官職比對方低,但身份更高,至於崔明和邱啓兩不相幫,很是符合權力制衡的原則。

    然而,看起來能讓皇帝放心的將領名單,怎麼看都和勝仗無緣。

    程宿秋微微嘆了口氣,心道只能路上再走一步多看幾步了。

    此時梁捷也正說完那些天子聖明,爾等都要忠君報國的場面話,唯有邱啓一人聽得認真,頻頻點頭。

    見時辰差不多了,梁捷便一揮手,宣佈散會,誰知方纔卻突然叫住了她。

    程宿秋本以爲徵南將軍是要來問責了,誰料梁捷一臉和藹,笑得彷彿如沐春風,一手摸着鬍鬚,一手放下茶杯,話語間滿是試圖和她拉關係的親近之意。

    “世子殿下,今日初來軍中,可曾遇到什麼問題?儘管告訴。”

    程宿秋心下疑慮更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從外人的角度看,她和梁捷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清晨來時,二人相對,也是保持着客氣有禮但疏離的態度。

    莫非是那幾個安插之人察覺了不對?但許桐等人已經把持住了大營出入,目前沒有報信,可見這些人還未聯繫上頭的主子。

    無論如何,此事必有蹊蹺。

    她便也微微一笑,推拒道,“將軍此話言重了。”

    隨後誇讚了一遍軍中官吏“乃國之棟樑”,軍中治理更是“井井有條”,諸如此類,同時也觀察着對方的神情有無異樣。

    一路試探下來,程宿秋只感到謊話說多了時,自己也都要深信不疑了,然而仍沒有發現疑點。

    梁捷和顏悅色,彷彿要將她當作人生知己似的,更不敢有絲毫怠慢之意。

    好不容易,從徵南將軍處脫身,程宿秋帶着三兩侍衛便快步向右軍營帳走去。

    她對眼下的一無所知感到煩躁不已。

    然而就在她踏進門的一剎那,就瞥見屋內有一暗色身影。揮手止住其餘侍衛的腳步,獨自一人入內,那人下拜行禮後,迅速將一封才封了火漆的嶄新信件遞了過來。

    正是程宿秋在長安經營的人手之一。

    “辛苦了。”程宿秋點點頭,爲了防止旁人起疑,便喚了身邊得力的侍衛,先安排對方歇息。

    待四下無人,動作利落地劃開封口,取出輕薄紙張。

    其上只有八個似乎在慌亂中寫下的字跡。

    “皇上病重,太子監國!”

    ——

    等程宿秋一行人終於開始第一日行軍時,其餘消息才如流水般送了進來。

    皇帝是在上朝中突然失去意識的,太醫們搶救多時,也只是保住了性命,湯藥吊着罷了。

    貴妃一派的優勢更多在於天子聖眷,如果給她們足夠的時間,未嘗不能攫取權力,廢太子,掃清對手。

    然而,皇上的病情不等人。

    如今既然太子仍是太子,中宮正統,況且從往日名聲來看,也比二皇子強了不少,一時之間,太子監國,頗有衆望所歸之象。

    樓洵蹙起眉,低聲道,“我看長安城中,恐怕不日還會生變。”

    程宿秋點點頭,表示贊同,“二皇子黨,如果不想讓與之結仇的皇兄登上皇位,從此逐漸被限制權力,以後生死寄託在虛無縹緲的君恩上,那就只剩下一條路了。”

    二人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明瞭意味。

    謀反之舉,不成功,便成仁,無論誰勝誰負,都與他們無甚關聯。

    “難怪方纔梁將軍如此態度大變。”程宿秋並不意外對方的選擇。

    如果是她,也會思考,該如何與漩渦中心割裂、明哲保身的。

    正事說完,一時之間相對無言。

    孟霖等人都在前方,只有他們跟在隊伍末尾處,一方面是看守糧草,另一方面也是觀察有無掉隊士卒,決定是否增加片刻休息。

    沉默,無盡的沉默,偶爾可聞粗啞的烏鴉啼聲。

    只是氣氛並未陷入尷尬,終於,程宿秋先一步移開視線,改爲注視着路邊雜草叢生的田埂,髮絲隨動作從耳畔垂下,隱約可見修長的脖頸。

    自從昨日後,二人的相處總像是隔着一層膜,雖然看不見,但始終存在。

    樓洵深深地凝視着她。

    世子自然是接受過完整的貴族教育的,甚至在他看來,其一言一行,比絕大多數王公貴族都更具有風範。

    她騎馬的動作也不例外,優美的觀賞性,與時刻準備廝殺的警戒感完美結合。

    樓洵感受得到,每當意識到自己對主君的在意時,體內總有莫名的躁動感,似乎影響了他的內心。

    先前因此影響,他並沒有能夠繼續靠近探究,其背後的成因,反而導致今日,世子對他的態度更加微妙。

    他改變了主意:

    他不允許自己的情緒再次出現如此大的波動,以至於說出一些違和的話,做出失控的選擇,阻礙了自己的目的。

    樓洵選擇性地忽視了心底的異樣。

    他不相信所謂的直覺預測。

    只有觀察,推論,驗證,這樣的結論纔是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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