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寂靜無聲。

    樓洵不動聲色移開視線,暗含疑問地瞥向孟霖,只見對方衝着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又朗聲道,“來者何人?現在出來,還能保你不死——”

    依然是風平浪靜,好似是他們聽錯了似的。

    樓洵蹙了蹙眉,指尖比劃着,在虛空中輕點幾下,孟霖擺了擺手,眼睛還一直盯着那一路蔓延至黑暗的曲折小道。

    此地修葺十分精妙,溫泉池錯落有致,熾熱潮溼的水霧瀰漫在空氣中,氤氳的水汽極大地阻礙了他們二人的視線。

    孟霖很肯定也確定,自己確實沒有聽錯,在耐心耗盡前,他最後一次開口道,“你若現在放下,世子仁厚,定能寬恕,你若有家人,也可保其平安。”

    嘴上正在胡說,手上的動作卻沒停。

    樓洵眼看着他一本正經地說着,能將匈奴趕盡殺絕,到青壯幾乎盡死的世子殿下宅心仁厚,同時伸手,手心向上,意思十分明顯。

    沒有過多猶豫,他便將刀柄遞向對方。

    如果這把長刀留在他的手裏,恐怕發揮不出最大的優勢。只有暫且交給會武的孟霖,他們纔有機會,平平安安地走出門去。

    在孟霖握住青色刀柄的那一刻,眼底也不由劃過一絲驚訝。

    原因無他,這種特殊的觸感,他再熟悉不過。

    這一套鑄鐵的配方,和目前正在燕地如火如荼祕密進行的不同,因耗費頗高,僅有他們數個世子身邊的相關高層親信知道。

    但其質量也絕非另一個版本所能媲美,無論是硬度,鋒利程度,韌性,幾乎每項性能都可以說是最佳而無可替代。

    他着實沒有想到,世子會選擇給他配這樣一把刀。

    然而眼下並不是細細想這事的時候,他快速地比劃了幾個手勢,都是上路前世子和他們約定好的意思,在無聲的環境下格外適合。

    樓洵會意,點了點頭,隨即便繼續蟄伏在厚重的桌案後,脊背微微舒展,蓄勢待發時的樣子,如同一張即將拉滿的□□。

    而另一邊,孟霖則輕手輕腳地摸了出去。

    一步,兩步。

    隨着腳尖緩慢踏過青石板面,殘留的水漬在高溫下迅速蒸發開來,直至了無痕跡。

    等走過第二個容易被伏擊的攻擊點時,孟霖終於感到不大對勁。

    他可以確定,周圍確實有人存在,且在此刻,對方的淺淺呼吸越發接近。

    但如果是爲了刺殺他們,即使武功再高,也不能這麼白白看着兩個偷襲的絕佳機會消失吧?

    而且,僅從呼吸聲來看,這人也未學過調息之法,更無從談論殺人的功夫了。

    正這樣想着,再向前踏出一步,霧氣也隨着動作而微微流動,孟霖眼中隱隱約約浮現出一抹白來。

    “啊——”

    一聲細長而迅速試圖壓低聲音的尖叫。

    樓洵聽到這聲音,忍不住將浴袍又繫緊了些,站直身子,皺眉向那處緩步走去,同時口中試探問道,“姑娘?”

    孟霖已經轉過身來,從耳垂一路到脖子根,臉色緋紅一片。

    方纔那一眼,他總算是看清了:

    女孩在水中依然盤着繁複華麗的髮髻,珠翠玉釵,交織層疊,在水波的映襯下,手掌般大小的臉,滿是怯生生的神情,未施粉黛,卻依然如花骨朵般,令人足以想象其長開後褪去膽怯的嬌豔。

    手足無措中,她只來得及蜷縮起身體,眼底蓄滿了將落未落的淚水。

    預示危險的直覺並未作用,他終於確定,眼前真的是個手無寸鐵的普通姑娘了。

    隨後視線一轉,嘆了口氣,他背過身去,“姑娘,先將衣服穿上罷,其餘事情隨後再說。”

    同時也對站定在數步之外的樓洵示意,眼下這局面,還是換成讓許桐來爲好。

    橙色的焰火騰空而起,片刻之後,一道輕盈如燕的身影便越過院牆,近乎無聲地落在院內。

    雖然仍然身着男裝,但臉上的妝容也只能在夜色下湊合唬人,看其臉色,顯然已經在按照,世子平時早睡早起的作息開始實踐了。

    許桐抓了抓凌亂的頭髮絲,望着庭院中守在溫泉池大門口的二人,嘆了口氣,“你們最好儘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如果只有孟霖一個人,她還能猜測一番,但碰上樓洵,卻足夠讓她下意識想避開。

    低語幾句後,許桐還睜着茫然的眼睛,手上卻一重,低頭一瞧,一摞疊得整整齊齊的女子衣物已經出現在她的手上。

    正疑惑於女裝從何而來,擡眼就看到面前這人展顏一笑,分外燦爛,“考慮到沿途可能有需要扮演女子的必要,我和殿下商量過後,專門叮囑小廝們多備幾套。”

    “畢竟有備無患,你覺得呢?”

    “……”

    許桐低頭看了看手中衣物,近日和孟霖在一塊共事後,思路一旦走偏,便難以回來。她越發難以想象,究竟什麼時候有必要如此做——

    她忍不住在心底感嘆,世子可真能折騰,還一次買這麼多。

    再看樓洵時,眼底更是多了幾分自然流露的難言意味。

    當然眼前的事也並未耽擱,推開門前,許桐還來得及迅速把杵在門邊,依然渾身都無比僵硬的孟霖趕了出去,“不用守了,你先跟他去外面便是。”

    ——

    “……”

    程宿秋正在放空思緒,在沐浴時幾乎將全身浸泡在水下,再閉上眼睛,氤氳着橙花的香氣,什麼也不想,對她來說,是一種相當實用的放鬆之法。

    然而,這份難得的獨處寧靜很快被打破了。

    “殿下,殿下——”

    得,是孟霖的聲音,不知道他又有什麼事。

    “有要事要稟報!”

    猝然睜開眼,水珠沿着睫毛滑落在水面上,泛起一點點漣漪。

    程宿秋嘆了口氣,今天才是出征第一天,不會就這麼倒黴地遇到什麼突發事件吧?

    “等我片刻。”

    低聲迴應了一句,程宿秋便迅速從水中起身,水流沿着肢體迅速分流開,水珠飛濺間,模糊的銅鏡隱約可映出修長曲線。

    等好不容易纏好僞裝,匆匆裹上外袍,程宿秋推開臥房門,神色清冷,問道,“發生了何事?”

    孟霖的表情則很是一言難盡,自以爲隱蔽地瞥了一眼,落在後面,未發一言的樓洵,摸了摸鼻尖,開口道,

    “殿下,溫泉裏邊有個……女子,許桐剛帶了衣物進去,現在正在查她的來歷。”

    程宿秋手抖了抖,茶水差點灑出杯盞,某些尚在雲中時,慘痛的記憶也開始瀰漫上心頭:

    這些貴族的消息不會落後到,連她素來不近女色都不知道吧?

    如果這次處理不妥,只怕前面還多得是。

    程宿秋想到這種棘手的可能,瞬間感到天昏地暗。

    登時起身,手一揮便道,“走,我們現在就過去。”

    走出幾步,回頭看了眼仍站在原地的孟霖,疑惑問道,“嗯?不一起來嗎?”

    孟霖彷彿恍然驚醒似的,“……不是!”

    三人快步走在小路上時,他不由望向世子挺拔如竹的背影,腳下動作不停,卻神遊天外。

    世子與以往避之不及的態度的截然相反,足以令孟霖目瞪口呆。

    他悄悄擡眼打量另一人的神色。

    樓洵笑容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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