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熙和左尚黎面對面地坐着，在他們的面前，擺放着一份剛剛出來的親子鑑定書。
今天早上季蕊前腳剛一出門，徹夜未眠的左尚黎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門來了，他們一起去了X市的區醫院，鄭重而嚴謹地重新做了一份鑑定。
左家的大人物親自駕臨，醫院不敢怠慢，一屋子的醫師教授就跟古代文武百官似的列隊迎賓。
結果很快出來了，鑑定書上最後的定論，跟昨天晚上左欣玫交給他們看的那一份無異。。
“明熙……”左尚黎激動地望着自己的兒子，顫着聲音道，“對不起，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原諒我，直到現在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當年我能再謹慎一些，或許，就不會讓你們母子倆喫這麼多苦了……”
在他的原配發妻程曼熙誣陷顧靜的前幾天，他親自陪着顧靜去做了一輪身體檢查，當時得出來的結果確實是還沒懷孕。他雖然有點失望，但沒有放棄，那幾天都和顧靜在一起。
現在想想，這個孩子，或許就是那幾天懷上的吧。
顧明熙微微擡起了頭，對上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很快又低了回去。
左尚黎專注地凝望着他，有些失神地問道：“明熙，你想知道我和你母親的過去嗎？”
不等顧明熙迴應，他已經開始追憶往事：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母親，是在一個高級酒店裏。當時她是個準備畢業的大學生，正好她的外婆……也就是你的外曾祖母生病，需要一筆錢治療，她晚上在那裏兼職做端盤子的服務員。有一天，我去那裏應酬，她不小心把茶潑我身上了，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後面……我聘了她做我的私人助理，沒多久，我便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溫柔體貼的姑娘，費盡一切心思，脅迫她放棄當時的男朋友和我在一起……”
顧明熙訝異地看向他，但沒有打斷他的陳述，仍是仔細地聽着這些自己從不曾知曉的故事。
左尚黎忽然停下來，苦笑了一聲，艱難地繼續陳述下去，“在你母親出現之前……因爲家族聯姻，我其實已經結婚有了妻子……你母親知道後很生氣，堅持要離開我，我沒有辦法，只好拿你外曾祖母的病要挾她，她除了順從別無選擇……你的外公外婆以爲你母親爲了錢甘當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一怒之下就和你的母親斷絕了關係，從此以後再無往來……”
顧明熙的面色唰地蒼白了，終於冷然地接口：“所以，這就是爲什麼這些年來，我媽媽寧願漂泊在外也不肯回家的緣故嗎？”
左尚黎低着頭不敢再看天顧明熙，不點頭也不搖頭。
在一邊旁聽的左欣玫有些聽不下去了，揉着額暗暗地搖頭嘆氣，她有點懷疑伯父是不是腦子秀逗了，哪有人一上來就跟兒子猛爆自己黑歷史的？
沉默了片刻，左尚黎淚光漣漣地看向顧明熙，“明熙，我是真的很愛你的母親，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愛的女人。如果我早一點遇到她，根本就不會有那個家族聯姻。而那時的左家十分不穩定，離不了程家的支持和幫助，我沒法馬上和程曼熙離婚……”
他捏緊了拳頭，現在回想起來依舊咬牙切齒，“當時的情況很複雜，程曼熙趁機捏造事端誣陷你的母親，我雖然明白一切，卻也不能不順着局勢將你的母親暫時送離……”
“當我把事情處理好想去接你的母親時，她已經不在了……”
顧明熙面色沉重地聽他說完，不知該怎麼迴應，只一味地沉默着。
左尚黎顫抖着聲音，眼裏的淚光深深地刺痛了他，“明熙，那時爲了左家，也爲了保護你的母親，很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諒，但我希望，你能給我機會好好彌補過去我所虧欠的一切……”
在來醫院之前，他已經將左欣玫送過來的調查報告看過了，知道他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
顧靜車禍去世後，他被送去了福利院，好不容易被人收養了，卻不被善待，年少的他差點被養母猥褻，逃出來後又遇上了壞人，幾經週轉，他纔在救了他的那個老警員幫助下到了X市。因爲年紀小，沒有工作經驗，又是那樣的性格，只能做一些簡單卻很辛苦的工作，一直到……遇到了他生命裏的貴人。
左尚黎現在除了深切的懊悔，還有對這個兒子無盡的愧疚，不過幸好，現在還不算太晚，從今往後，他的餘生就是好好守護這個兒子。
顧明熙沉默了很久沒有表態，不過見左尚黎一直眼淚縱橫，實在哭得有些難看，還是抽了紙巾遞過去。
左尚黎重重地擦拭，再開口說話時，情緒顯然平復了不少，
“……”
“不管你想要什麼，也不管往後你想要做什麼，爸爸都會盡一切所能支持你的……”
顧明熙安靜地回視他，俊秀精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面對這個忽然冒出來的父親，他除了陌生，就是茫然。
對於這個忽然冒出來的父親，他沒有太大的感覺，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平定得不可思議。糾纏心中多年的疑團終於得到了詮釋，他總算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出生在一個單親家庭了。
或許他應該憎厭這個父親吧，應該憤怒地蹬鼻子怒罵他一番，如果不是他，母親也許會有個正常的人生，不至於在外面漂泊多年，連人死了家裏的親人都不知道。
但當年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誰錯得更多？而且都已經過了那麼多年，媽媽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他似乎也爲此痛苦了半輩子，再去糾結無法改變的過去，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他想，自己現在之所以能冷靜地面對自己的身世，大概是因爲，他從來沒有對“父親”這個人抱過任何的期待和希望吧，也不曾在過往不幸的遭遇中將負面的情緒聯繫到這個人身上。
所以，他真的不怨這個父親，但也沒爲他的出現感到多高興。
望着顧明熙平淡無波的表情，左尚黎隱約猜出了他心中的答案，心裏暗暗地着急，放輕了聲音地探問：“明熙，不如今天就搬過去和我一起住吧？”
話音剛落，顧明熙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我不會去的。”
“爲什麼？”左尚黎怔了下，思索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如果你不想回我們左家的祖宅，爸爸還有別的房子，你想要別墅，還是樓中樓？或者你想住一個單獨的小島？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爸爸一定滿足你。”
顧明熙搖頭，聲音很平淡，“我現在住的房子就很好，我不想搬去其他任何地方。”
左尚黎有些呆了，他這麼毫無轉圜餘地的推辭，不免讓人有些無所適從。
“明熙，你……”
沒等他說完，顧明熙率先起身站了起來，“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說完，他拉開椅子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左尚黎完全怔愣住了，回過神來後，連忙追了出去，“明熙！”
顧明熙在走廊聽到後面那一聲急促的喚聲，停住腳步，回頭望着匆匆忙忙趕過來的左尚黎。
左尚黎凝神瞧着自己的兒子，聲音透着難掩的苦澀，“你……你不想認我嗎？我們好不容易纔相認，你不想和我一起回家？你的爺爺奶奶，還有外公外婆，他們肯定都很想見你……明熙，就跟爸爸回去吧？”
見着父親這樣的低聲下氣，顧明熙的心裏終究還是有些不忍，暗暗地嘆了一聲，誠懇地迴應道：“抱歉……我還沒有做好心裏準備接受一切，而且，我真的不想離開我現在的地方。請你給我點時間，我需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
雖然感到失望，但左尚黎還是理解地點點頭，“好，我會等你……如果你想通了……隨時隨地都可以聯繫我……””
他猶豫了一會，上前拍了拍顧明熙的肩膀，動容望着他說道：“孩子……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從來都沒想過，這世上竟然還有一個你，老天到底對我還是不薄的。”
顧明熙怔怔地望着他，這句話觸動了他心裏某個地方，一時間，心緒有些說不出的複雜。
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肯定自己的存在。
在遇到季蕊以前，他常常質疑自己的出生，總是會想，如果媽媽當初沒有把他生下來，她應該會過得輕鬆許多吧，因爲媽媽是這麼的漂亮，身邊的追求者從不間斷。
其實他並不介意多個爸爸，甚至還跟媽媽坦白過自己的想法，但媽媽聽了之後只是對自己笑笑，始終沒有接受任何一個人的追求，也拒絕那些人的幫助，固執而艱辛地獨自拉扯着唯一的兒子長大。
他想過，是不是因爲自己這個拖油瓶，所以她纔沒辦法接受另外一個男人。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媽媽的執着了。
記憶中的媽媽總是精神奕奕的，很開朗地笑着，從不怨天尤人，也從沒見過她發過脾氣的樣子，如果不是今天父親對自己的這番坦白，他不知道原來媽媽過去曾經遭過這樣的重創。
他想，她應該很喜歡面前這個男人吧，即使被傷到遠走他鄉，也沒法因此忘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