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走過一半,天色忽然暗下,大風颳得黃沙在半空中打漩,天地間一片灰濛,別說人眼難以視物,就連駱駝都被吹得睜不開眼。

    容玉致翹首以盼的沙暴,終於如期而至。

    之所以能將這段路程記得這般清楚,是因爲她前世無數次後悔——如果當初膽子再大一點,在路上就逃走,或許後來便不必經歷那些。

    在萬蠱門頂多是同門傾軋,而歡喜宗……

    宗主無生彌勒是個難以理喻的瘋子。

    沙暴逐漸遮天蔽日,再難行路。

    石冉擡起手,勒令駝隊停下:“進鬼哭城避風沙。”

    隔着薄紗,李玄同引頸朝前方望去。

    沙幕後藏着一座土丘林立,斷石殘垣的古城,久經風雨侵蝕,破敗不堪,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分外陰森詭譎。

    薄紗之下,少年眸中忽然浮上一層駭人的血色,將原本漆黑的瞳眸染得暗紅。

    也好在他蒙着眼紗,否則若叫旁人窺見他雙眼異狀,非嚇死不可。

    李玄同皺了皺眉:這鬼哭城中怨氣沖天,本該成爲魍魎橫行之地,何以看起來如此平靜?

    這種平靜,絕不是因爲城中怨魂毫無作祟之念。相反,他體內那隻尚未煉化完的厲鬼此刻正在他識海中厲聲長嘯,與它的同胞遙相應和。

    石冉和丹朱是築基期修士,既選擇入城躲避,當是認爲此地足夠安全——他們並未發現那些掩蓋在平靜表面下,如熔漿般緩緩流動,亟待爆發的怨氣。

    若他沒有吞了那隻千年老鬼,也決計無法發覺鬼哭城的異常。

    城中究竟有什麼東西?竟能鎮壓得了數十萬計的怨魂?

    李玄同思考得太過投入,直到容玉致出聲,他纔回過神。

    “一入夜,藏在鬼哭城底下的沙怪便會出來作亂。我們分頭行動,切記,一定要在沙怪現身前拿到竹骨與我會和。不然到時場面亂起來,我可未必還能顧得上你。”

    李玄同點了點頭。

    容玉致發現少年似乎有些心神不守,擔心他會錯了意半途反水,加重語氣道:“我說話算話,定然不會拋下你,但你手腳也得給我麻利點,聽見了沒?”

    李玄同終於將體內的千年老鬼壓下去:“九娘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本該盡力報答。”

    鬼哭城中怪石巉巖,地形複雜。

    爲防迷路,石冉在入口處釘了一根紅繩,衆人拉着繩子入城,尋到避風處,將駱駝趕到兩面土丘中間的夾角,全部系在一處,防止它們受驚亂跑。

    接着拉開羊皮氈釘在岩石上,搭出一頂矮棚,將風沙隔絕在外。

    容玉致將李玄同支使去看駱駝,好藉機偷出竹骨。她自己則留下應付石冉,分散他的心神。

    她背靠粗糲的岩石,抱膝而坐,心裏一點一點地數着時間。

    丹朱昨夜和石冉大打出手,不願再與他同處於一張羊皮氈下,另搭了一處地方躲避風沙。

    石冉無由來感到一陣鬱悶。他和丹朱曾經險些結成雙修伴侶,只因兩人功法相斥,脾性不合而作罷。

    石冉也不知這股悶氣從何而來,喝了幾口酒,猛地放下酒囊,轉向身旁的少女,逗她解悶。

    “小師妹,”他說,“你可聽說過沙怪?”

    容玉致心裏翻了個白眼。她何止聽說過,她還見過,還打過呢。

    “沒有呀,沙怪是什麼,長什麼樣子?”少女笑容甜美,半仰起頭,凝望着他,眸中似有細碎星輝。

    被這樣崇拜的目光望着,石冉的心情終於愉悅了許多。

    “沙怪乃是一種妖化的沙蟲,通體赤紅,形若蚯蚓,比蟒蛇還要大……”

    容玉致心不在焉地聽着,等他說完,立刻道:“沙怪這麼可怕?若真碰上了,三師兄你可要保護我。”

    石冉心頭那股奇怪的鬱氣終於完全消散,朝丹朱的羊皮棚子瞥了眼,心道:瞧瞧,這種知情識趣的才叫女人。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多半是石冉說,容玉致捧場。

    另一邊。

    李玄同和幾個奴隸一起坐在駱駝肚子底下,靜靜地聽他們講述鬼哭城的來歷。

    據說這鬼哭城原是一個小國的王城。

    小國名爲鄯善,雖佔地不廣,人口不多,卻出了一任極爲賢明的王。鄯善地處東西要衝,貿易往來頻繁,在賢王治理下國力蒸蒸向上,百姓安居樂業。

    可惜一場瘟疫忽然席捲了王城,鄯善一夕滅國。三四百年過去,不管是當初的累累白骨,還是宏偉的宮殿樓閣,皆被黃沙掩埋。

    唯餘幾面殘牆斷壁,默默同旅人訴說當年的輝煌。

    看來那些怨魂便是當年的鄯善國百姓,少年暗忖。

    被強行鎮壓了數百年不得發泄,猶如養蠱一樣被囚在這鬼哭城中,想必已養出不少兇魂厲鬼。

    想到此處,他忽然覺得喉嚨有些乾渴,驀地騰起一股進食的衝動。

    他知道,那是屬於那隻千年老鬼的食慾。

    可惜他這副病弱的軀體,吞喫一隻已是勉強,況乎這麼多怨魂?

    他壓下那強烈的食慾,耐心等到天色擦黑,果然如容玉致所言,看到地上出現一排指甲蓋大小的黑甲蟲。

    黑甲蟲被神祕藥粉的氣味所吸引,排着隊往最角落裏的那隻駱駝爬去,爲少年指出竹骨藏匿之所。

    李玄同扭了扭脖子,起身往外爬。

    幾個奴隸低喝道:“沙暴漫天,你是要去哪裏?”

    少年回頭,眸底有血光一閃而過,輕揮衣袖:“睡吧。”

    幾個奴隸齊齊一怔,眸中神采頓失,軟軟地垂下頭去。

    李玄同從駱駝肚子底下爬出來,撣了撣肩頭,拍去沙塵,徑直往目標走去。

    守在駱駝旁的奴隸是石冉座下信衆,對其忠心耿耿,奉命看守容玉致的本命法器。

    他看到少年大步走來,心中頓生警惕,剛要開口喊人,視線忽然對上少年雙眼,霎時間,神識彷彿被吸入幽深的漩渦之中。

    他直挺挺倒向地面。

    幾隻黑甲蟲爬上他的胸口,往他衣襟裏鑽。

    李玄同俯身扯開他的外袍,那支碧玉短笛正躺在他懷中。

    李玄同抽出竹骨,拿在手上轉了幾圈,轉身,擡眸看天色。

    天穹黑如潑墨,呼嘯的風沙中,似乎繃着一根無形的弦,一觸即斷。

    少年左手背於身後,反持碧玉笛,緩緩擡起右手,打了個響指。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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