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盡一切肢體接觸來確認程之安還真實地存在在他身邊。
程之安一身血倒在地上的場面太恐怖了,那樣的恐懼他畢生難忘。
這短短的幾十分鐘,他無數次失去理智、崩潰,又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拉回來。
他必須待在程之安身邊,傷口已經出現了,現在,他想讓程之安的痛少一點,再少一點。
他每一秒鐘都恨不得玻璃和鐵片是砸在自己身上的,他寧願痛的是自己,那些猙獰的傷口,本不應出現在程之安身上的。
然而看着着滿身的傷口,方亦樂卻無法責怪他,他不能質問程之安爲什麼要這麼傻。
程之安向來從聰明,一直如此。
但是,當生死攸關千鈞一髮之際,理智、智商、冷靜自持全部拜於感情下風。
關心則亂,因爲愛你勝過我自己,哪怕一命換一命也願意。
換做方亦樂,會做出一模一樣的選擇。
哪怕明知這樣,還是會控制不住地心疼自責。
人從來都是複雜又矛盾的,何況對着愛人?
方亦樂今天覺得,這個吻是苦澀的,舌尖融化了他所有的感情,然後顫顫巍巍地遞到了程之安面前。
程之安收到了,放好了,吞到了肚子裏。
終於縫好針了,陳燁在包紮傷口的時候,方亦樂退開了,額頭輕輕抵着程之安說:“好了,之安,你真棒。”
語氣和詞句都像是在表揚小孩子,程之安終於有力氣對着方亦樂笑一笑了。
他掃了方亦樂一眼,輕聲說:“穿好衣服,別感冒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穿好衣服,不穿衣服的樣子只能我看。
但是此情此景,周圍還有一羣人圍觀着他們,程之安有很重的學霸包袱,輕易放不下。
方亦樂從包裏面拿出一件短袖三兩下套上了,手鬆開了一會兒又握上了程之安的手。
小腿的傷處理好了,還有背部的傷口。
玻璃碎片是隔着衣服扎進皮肉的,不知道有沒有扎破衣服,這樣玻璃渣會插到肉裏。
陳燁小心地剪開了衣服,只留下傷口旁邊的一圈。
“我要開始把玻璃□□了,可能有點痛,忍着點。”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方亦樂都對“可能有點痛”或者“會很痛”這兩句話有陰影。
一提起來,無論是什麼情況之下說出類似的話,他都難以抑制地想到這一個晚上。
想到虛弱蒼白的程之安,想到程之安狠狠皺着眉的表情,想到他半身的血,想到那種滅頂的恐懼和心如刀絞的痛楚。
方亦樂怕他咬傷自己舌頭,只能又把餅乾放到他嘴裏,哄着他說:“之安,還剩一點了,我們再堅持一下好嗎?”
程之安微微張開了嘴巴,咬住了遞到嘴邊的餅乾,朝着方亦樂遞了一個放心的眼神。
方亦樂繼續握緊了程之安的手,朝着他笑,然後親了親他的眼角。
陳燁在這個時候,把第一片玻璃碎拔了出來,程之安用力閉了閉眼緊,呼吸有點顫抖。
被玻璃碎片釘着的衣服陳燁小心地用鑷子揭了下來,傷口深度和小腿的傷口深度差不多。
程之安整個背部有三個傷口,位於左邊肩胛骨右邊三指位置的傷口最大,就是摘取第一塊玻璃碎片的地方。
三塊玻璃碎片都取下來了,上面的衣服布料也被取下來了。
程之安和方亦樂又出了一腦門的冷汗,方亦樂擡手幫他把額頭的冷汗擦了。
然後湊近程之安的耳邊輕聲說:“之安,玻璃都取下來了,情況挺好的,別擔心,你很棒。”
程之安悶悶地從鼻腔中發出一個音節,“嗯”,算是迴應了方亦樂的話。
窗外的風好像已經小了很多了,雨還是很大,整個廠區都是噼裏啪啦的雨聲,但是窗玻璃沒有再發出那種不堪重負的吱啞聲了。
梁卿和楊曉糖分別站在程之安的兩側,舉着兩臺手機照着程之安背部的傷口。
最大的傷口有兩個指節那麼長,需要縫針,其他兩個傷口不是很深,也稍微短一點。
陳燁決定只給最大的傷口縫針。
但是此前必須要對傷口進行充分清洗,雖說有布料隔着,刺進肉裏面的玻璃渣會少一點,但是玻璃碎片也有直接接觸傷口的部分,如果不清洗乾淨,後續感染能要了程之安的命。
陳燁說:“之安,你背後的傷口有三個,我認爲需要縫合的只有一個,但是我必須要幫你清潔傷口後纔可以縫合。”
“因爲怕有玻璃渣,所以清潔和消毒都需要很徹底,會有點疼,再咬牙堅持一下好嗎?”
程之安點點頭,陳燁繼續說:“受不住了就告訴我,我停一會兒。”
陳燁拿了一瓶沒有開封的礦泉水,把蓋子消了毒,然後又用消毒好的剪刀在上面戳了一個小洞放到旁邊備用。
他小心地把傷口周圍的血污清理好,消毒,然後擰開了一瓶礦泉水,直接往傷口上面倒水,把表面的污漬和玻璃渣都沖走。
三個傷口都衝了一遍以後,左手拿起剛剛戳好的瓶蓋的礦泉水,右手拿着鑷子輕輕扒開傷口的皮肉,開始沖洗。
方亦樂能感覺得到,程之安握着他的力度更大了,眉頭也皺着,呼吸急促且低沉。
陳燁說:“小方,你陪他說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或者做什麼都行,他肯定很痛。”
方亦樂深呼吸了幾次,把恐懼和顫抖嚥到了肚子裏,重新開口的語氣很溫柔很輕快。
他說:“之安,我們接着說我自行車摔倒的那一次好不好。”
“你不說話就是好的意思了。”
“你記不記得,我騎自行車還是你教的?教了我一個下午呢,我也不知道我這算不算學得快,我自己倒是覺得挺快的。”
“我記得當時是你扶着我的自行車後座,跟在我後面教我騎車的,我一開始很怕摔倒,我爸把輔助的兩個輪子卸了之後我死活不肯騎,腳就撐着地面。”
“後來你看不過眼了,你就走過來跟我說了一句話,你記不記得什麼話。”
方亦樂說到這裏,看着程之安的表情,他的眉頭好像鬆開了一點,眼睛還是閉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