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跟與瓷磚磕碰,鐵質滾輪咕嚕嚕地從上面劃過,是醫護人員路過病房的聲音。
醫院是一個很難安靜下來的場所,雖然它的牆壁上隨處可見‘保持安靜’的標語,但遠至孩子們的啜泣,家長的安撫,近到點滴中藥物滴落的水聲,病牀上的呼吸;響亮的有滴滴作響的心電圖,或真或假的哭泣聲,微弱的像是手術刀切開組織的聲音,和親人們無聲卻最爲虔誠的祈禱。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獨屬於它,安靜又喧鬧的奇特樂章。
藤原初夏站在走廊一側,形形色色的人從她身邊路過,他們步履匆匆,面色焦急,但無一例外,都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這是在哪?
在她的對面,走廊的另一端突然涌進數人,身穿緋色和服的女人被簇擁其中,麥色捲髮汗津津地貼在額頭和脖頸上,她側過頭,沾滿血跡的雙手揪住衣襟,喉嚨中發出一聲聲喘息。
藤原初夏的雙眼緩緩睜大,女人的面孔倒映在她瞳孔中,熟悉又陌生。
媽媽?
她囁嚅着。
媽媽爲什麼在這裏,是家裏有人出事了嗎?
藤原初夏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想要扶住女人搖搖欲墜的身體,但很快,她發現自己無法觸碰到任何人的身體和實物,恐怕在其他人的眼中,自己就是一隻漂泊無影的遊魂。
她舉起自己的雙手,翻來覆去地在眼前觀察,可是除了指節處的老繭,找不到任何與常人不同的地方。
這是夢裏嗎?
她環顧四周,找不到自己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夫人,請節哀。”此時一名醫生穿過藤原初夏的身體,他的手中捧着一個白色的本子,似乎是傷情鑑定和死亡通知書。
聞言,藤原寧子身體僵直,做出了和身份完全相悖的動作。
她推開攙扶自己的家僕,狠狠揮手將通知書摔在牆上,“閉嘴!讓藤原隆過來!”
硬質的文件夾殺傷力非常大,在醫院牆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那名醫生也被她嚇得不輕,飛快地退到安全的角落裏。
“抱歉,夫人現在情緒不穩定。”被推開的家僕重新扶住失態的女人,向醫生道歉,她轉頭安撫藤原寧子,“隆大人已經在手術室了,他一定會救回、救回……”
滴——
手術室頂部的綠燈熄滅,身穿綠色無菌服的中年男人推門而出,他摘下口罩,露出藤原家一脈相承的紫瞳。藤原初夏認出他是自己兩年前意外離世的四叔叔,這時候的藤原隆看起來還很年輕,左側臉頰也沒有留下被砍傷的痕跡。
“寧子姐。”他接過藤原寧子的手臂,將人安頓在一側的座位上。
藤原初夏想留在原地陪着媽媽,也想再多看看自己叔叔一會,但手術室沒來得及閉合的門像是有用巨大的魔力,她控制不住向裏窺探的慾望。
“媽媽……”她回頭呼喚女人,但藤原寧子並不能看見她。
藤原初夏咬咬脣,側身溜進了手術室。
在靠近手術檯的過程中,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身形越發暗淡,室內的燈光穿過她逐漸透明的軀體,徑直落在了光滑的瓷磚地面上。
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所驅使,藤原初夏站在了手術臺前。
臺子上的人年歲不大,全身被籠罩在白色的布料下,看腦袋大小是十來歲的孩童,可是在身高上卻又矮了很多,此刻四肢僵硬地躺在手術檯上。
白色的無影燈下,面無血色的女孩已經沉睡。
她的眼睛閉合着,尖尖的下巴退去幼童的肉感,昭示着她正在向少女的階段緩慢發展。
視線落在膝蓋處,那裏缺少了所有健全人士都會有的小腿,雖然已經被仔細處理過,但紅色的痕跡還在緩慢的向外蔓延,齊整的缺口是故意爲之的證據。
藤原初夏僵硬地站在原地,死死盯住女孩慘白的面龐,她曾親眼見證這張臉從小到大的變化。
那是一張她每天都會見到的臉,洗漱時、路過店面時、拍照時,她見過這張臉無數無數次。
這就是十歲的藤原初夏。
是過去的她。
“噓——!不要吵醒大姐姐!”
半夢半醒間,女孩脆生生的聲音將藤原初夏喚醒,雖然聽得出她在很努力地壓低聲音,但奈何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況且調皮的不僅是小孩,還有大人。
藤原初夏揉着發麻的肩膀坐直,另一隻手掩着嘴巴打了個哈欠。
她居然在病房裏睡着了。
窗簾外天色已經擦黑,月亮半懸在樹梢。
“都怪你!大姐姐才睡了沒一會!”女孩憤憤地對某人說,連忙端了杯水遞給藤原初夏。
一旁被指責的黑髮青年反坐着椅子,纏滿繃帶的手臂搭在靠背上,現在正百無聊賴地晃來晃去,“我是看她在做噩夢纔好心叫她起來的,咲樂醬不要血口噴人。”
“騙人!”名叫咲樂的小女孩拍開太宰治企圖捏她臉的手,飛快地竄到藤原初夏的身邊,“藤原姐姐明明睡得好好的。”
藤原初夏還有點迷糊,順手摸摸女孩毛茸茸的腦袋。
“嗯……謝謝你。”她下意識向女孩道謝,但在對上太宰治似笑非笑的眼神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上演了一幕啞巴說話的醫學奇蹟。
藤原初夏清了清嗓子,發現這次並沒有出現靈力溢出的情況,喉嚨的凍傷也已經痊癒。
恢復了嗎?
她有些疑惑,和以往的流程對比,今年這場病結束得相當輕鬆且突兀。
在她沉思時,太宰治出聲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原來你不是啞巴啊。”他點點自己的喉結,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那之前就是單純的不願意和我說話嘍?”
藤原初夏連連搖頭,“沒有,我只是、只是在生病而已。”
“誒——”太宰治歪着頭,“真是奇怪的症狀啊,間接性失語症?”
“……可以這麼理解。”
太宰治沒有繼續探究,像是被她說服了。
“織田先生呢?他怎麼樣了?”藤原初夏沒有在病房裏看見織田作之助,選擇向在場唯一的知情人詢問,“事情已經結束了嗎?”
“嗯,那傢伙傷得不輕,但是以他現在的情況還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其他人眼前。”太宰治從自己帶來的果籃裏拿出一個蘋果,隨手擦了擦就往嘴裏塞,“唔姆唔姆,所有人的死亡證明都已經辦理好了,馬上就會有人來接他們走。”